2019年2月9日 星期六

《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Jeanette Winterson

時間是了不起的終結者,人們逐漸遺忘,覺得無聊,慢慢老去,離開。有過一段期間,英格蘭人人皆熱中建造木船,以便出海航行,和土耳其人飆船。後來大家失去興趣,存活下來的農民一跛一跛地走回田地,存活下來的貴族則開始互相算計,彼此陷害。

當然,這並不是完整的故事,但是故事無非就是這樣;我們高興怎麼講就怎麼講。它是我們用來解說宇宙的一種方法,而解說完了以後,宇宙依舊奧妙。它是我們藉以讓宇宙保持生龍活虎的方法,如此宇宙才不會封閉在時間當中。每個說故事的人,講出來的故事都不盡相同,這提醒了我們,每人看事情的觀點都不一樣。有人說,世上存在著真實的事物,有待我們去發現;有人則說,各式各樣的事物都是可以證明的。我才不相信這一套。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才不相信這一套。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一切都是那麼複雜難解,就像一條打滿了結的繩子。繩子明明就在那裡,你卻查不出頭在哪裡,也量不出尾在哪裡,充其量只能去讚嘆那糾結不清的一團,說不定索性再替它多打幾個結。歷史應當是可以盪來晃去的吊床,可以玩的遊戲,就像貓咪在玩耍一樣。貓咪伸出爪子去搔,去咀嚼一番,再整理整理它的形狀,到了臨睡前,它照樣是一團打滿死結的繩子,誰也不必放在心上。有些人因此賺了大錢,出版商就幹的挺好,精明的孩子也會因此得到成功。雨天裡有了它,什麼都不愁,故事簡化了以後,就成了歷史。

人們喜歡把說故事和歷史區分開來,故事並非事實,歷史則是事實。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自己知道該相信什麼,又不該相信什麼。這可真耐人尋思,為什麼都沒人相信鯨魚吞了約拿,而約拿卻天天都在吞鯨魚呢?這些人就在我的眼前,再怎麼可疑的故事,他們照樣囫圇吞下,為什麼呢?因為那是歷史。知道該相信什麼,能夠給人帶來好處。它建造了一個帝國,讓民眾各得其所,活在燦爛光明且富強的國境中......

歷史往往是棄絕過去的手段。棄絕過去就是拒絕承認它的完整性,而加以撥弄、擠壓、調整,吸出精髓,直到過去看來符合你心目中它該有的模樣。在我們的小格局裡,我們都是史學家。Pol Pot 的作為固然駭人聽聞,卻比我們其他人誠實,他打定主意徹底拋棄過去,根本懶得去佯裝正在以客觀的敬意對待過去。在柬埔寨,城市被夷平,地圖遭到丟棄,什麼都不留。沒有檔案文件,啥也沒有,嶄新的世界,古老的世界太可怕了。我們伸出手指頭,說三道四,然而大跳蚤的身上卻背著正在咬噬牠們的小跳蚤。

往事一旦變得太難應付,人便不費吹灰之力地處理掉往事。肉體可以燃燒,照片可以燃燒,那麼回憶呢,那是什麼玩意?一群烏合之眾,散兵游勇,全是些不願意了解自己需要遺忘的傻子。處理不掉的話,就修改一番,反正死人又不會叫喊。死亡的事物有某種誘惑力,它保有生命所有令人讚佩的特質,卻沒有活生生的事物那種令人厭倦的紊亂。廢話、牢騷,還有對愛的需求。你可以拍賣過去,把它放進博物館,收藏它。收集古玩可安全多了,因為你要是好奇的話,就得一直坐在哪裡看看接著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得坐在海灘上,等到天氣變冷了,就得投資買艘玻璃底的船,那比釣竿貴多了,你得置身於風霜雨露當中。好奇的人難免會碰上危險,你要是好奇,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就像那些如今與美人魚為伴,住在海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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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直接回家,走到了小山上。那兒一個人影也沒有,天氣太惡劣了,我如果仍住在鎮上,這當兒也會在室內,做訪客就是有這個好處,幹傻事也無所謂。我一路爬到小山頂,在那兒可以看著繞著圈子飛揚的雪花逐漸將小鎮填滿,直到小鎮整個被白雪覆蓋,所有的黑色都被擦掉,我大可藉此作一番精彩的講道......。“我的罪惡如雲一樣高掛盤據在我的上方,祂擦掉了雲,釋放了我...... 。” 之類的。可是這會兒,天上滿佈著太空人,主又已被推翻,上帝在何方?我懷念上帝,我懷念與絕對忠誠的人作伴的滋味。我還是不覺得上帝出賣了我,是上帝的僕人出賣了我,而僕人天生就是會出賣別人的。我懷念曾是吾友的上帝,我甚至不知道上帝存不存在,但我確實知道,如果上帝是你的情感角色模範,那麼人間將少有一段感情可與之匹敵。我的想法是,有朝一日可能會有這樣的感情,我曾以為有過這樣的感情,可是那稍縱即逝的一刻,卻使我流浪徘徊,在天地之間苦苦追尋平衡。當初,上帝的僕人倘若沒有恆加介入,拆散了我們,我說不定已感到失望,說不定已一把掀開那面白色的織錦布,發覺布底下不過是一碗湯而已。眼前的狀況卻是,我無法安定,我想要一個人,這人勇猛強悍,愛我至死方休,明白愛跟死一樣的堅強,並永遠支持我,站在我這邊;我想要一個能摧毀我,並被我摧毀的人。愛與情有許多的形式,有些人可以相伴一生,卻始終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命名是艱難又耗時的過程;它跟本質有關,並且意味著權力。然而在狂亂的夜裏,有誰能呼喚你回家?只有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的那個人可以。浪漫的愛情已被稀釋,灌入平裝書中,銷售成百萬上千萬本。在某個地方,它仍保有原貌本色,寫在石板上。我願飄洋過海,承受日曬雨淋,並放棄我的所有,卻不是為了一個男人,因為他們只想摧毀人,卻不願意被摧毀,正因如此,他們不適合浪漫之愛,也有男人不在此限,我祝他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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