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4日 星期一

《朋友之間 Between Friends》Amos Oz

《朋友之間》

她什麼話也沒說,站在煤油暖氣旁邊,雙手抱肩,對大衛達甘的手指無動於衷,只是盯著窗上的雨水。

納胡望著她。她的樣子恬靜而專注,好像在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好像她的思緒已經飛走,不打算在兩個比她大三十歲的男人之間做出抉擇。也許她從來就煤油打算做出抉擇。

此時,只聽得到雨水不斷地擊打著窗框,流進水溝。屋裏的煤油暖氣發出舒適溫暖的火光;偶爾,還可聽見煤油在暖氣內部的輸送管裡沸騰。

納胡問自己,你為什麼到這裏來?你真的認為你能斬殺巨龍,釋放受誘惑的公主嗎?你應該待在家裡,等候她歸來。她畢竟只是把一個孱弱的爸爸換成一個強大的父親。然而這個強大的父親很快會令人感到乏味。她和他在一起如同和我在一起,她為他煮咖啡,週一把他的衣服拿到洗衣房,週五再取回來。也許她會厭倦這一切。如果你不這麼急忙冒雨來到這裏就好了;如果你明智地待在家裡,靜靜地等候她,她遲早會回來,或者向你解釋她的所作所為,或者讓你知道這種愛情已經結束了 — 愛情是種傳染病:控制你,又將你解脫。

大衛說:“等等,給我一分鐘,把事情理順。納胡,你我儘管在如何管理基布茲問題上持有異議,但友誼把我們連在一起。現在我們之間又有了一種牢固的聯繫。就是這樣。沒什麼不好。我要在全體大會上提出上大學前強制勞動三年的想法。你顯然不會支持我,但在你內心深處,你也知道我是對的。至少在大會上不要阻止我獲取多數人的支持。喝你的咖啡吧,都涼了。”

埃德娜說:
“爸爸,別走。等雨停了再走。”

接著又說:
“別為我擔心。我在這裏挺好的。”

納胡選擇不做回應。他沒動女兒給他端來的咖啡。他後悔來到這裏。他真的想要什麼?要征服愛情嗎?突然,燈光的反射讓他的鏡片閃爍了一下。他頓時覺得,愛成了人生的另一個障礙:當你面對它時,不得不低下頭,一直等到它過去為止。再過一分鐘,大衛達甘也許會開始討論政府,或是談下雨的優點。苦難有時會從性情溫和之人的心底汲取罕見的無畏,這無畏,在納胡阿塞夫嘶啞的聲音中加進了刺耳、苦澀的腔調:

“這怎麼可能?”

他忽然起身,從破舊的外套裡掏出那本高階阿拉伯語課本,打算用力把它拍在桌上,讓杯裡的小勺子叮噹作響 — 但最後一刻,他收手了。他把書輕輕放下,小心翼翼地不把書弄壞,也不損壞被子或舖著塑膠布的桌子。他摸索著走向門口,轉身看見女兒站在哪裏神情憂傷地望著自己,雙手抱肩;而他的好朋友仍然坐在那裡,翹著腿,有力的雙手握著杯子,面部表情複雜,交織著憐憫、寬恕和嘲諷。納胡使勁伸長脖子,前傾著頭,大步走向門口,好像打算用頭去撞門。走出大門時,他沒有砰地甩門,而是輕輕把門帶上,彷彿怕把門或門框弄痛了。他把帽子拉低到幾乎蓋住眼睛,豎起衣領,沿著通往松林的濕漉漉小徑走去。他的眼鏡立即蒙上了一層水霧。他把外衣最上面的釦子扣好,左手緊貼前胸,好像書還揣在裡面。與此同時,外面天色昏暗了下來。

《父親》

莫沙伊離開時,外面幾乎全黑了。莫沙伊心中驟然滿布一種自我憎恨之情,這種情緒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他摘下貝雷帽,放進書包,把袖子挽到手肘,沒有扣襯衫的第一顆釦子。醫院前面的小花園裡只長著荊棘和匐匍的冰草。有人把餐巾紙遺忘在長椅上,還有人把睡袍的腰帶丟在荊棘裡。莫沙伊注意到這些細節,是因為他一向被細節所吸引。他想到了雀絲卡,她告訴他要留心生病的母雞,要在牠們把疾病傳染給整個雞場之前將其隔離。他想起正躺在某個草坪上的同學:男孩的頭枕在女孩的大腿上,唱著懷舊歌曲。其中一個男孩,泰米爾(也可能是德洛爾,或是吉待恩,或阿龍)的一頭金髮正枕在卡蜜拉的大腿上,大腿的溫熱正撫慰著他的臉頰。現在莫沙伊願意付出一切,只求置身於那裡,永遠做他們當中的一分子。然而他很清楚,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