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5日 星期二

《幽黯國度 An Area of Darkness》V.S. Naipaul 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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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月後,我重訪這座城市,對自己當初抵達孟買時所表現的歇斯底里,感到頗為驚訝。天氣比較涼爽了。在克拉巴區(Coloba),家家庭院張燈結綵,五顏六色的耶誕燈飾從窗口探伸出來,繁星一般,閃閃爍爍映照著孟買城上那一片黑漆漆的天空。這座城市並沒改變。我自己的一雙眼睛卻改變了。我已經看過印度的鄉村:狹窄殘破的巷弄;流淌著綠色黏液的排水溝;一間挨著一間、狹小湫溢的泥巴屋子;亂糟糟堆積在一起的垃圾、食物、牲畜和人;肚腩圓鼓鼓,沾滿黑蒼蠅,身上配戴著幸運符躺在地上打滾的小娃兒。我親眼看見過一個小孩,蹲在路旁大便,身邊佇立著一隻癩皮狗,虎視眈眈。在安德拉邦,我發現那兒的居民個頭非常瘦小、身體十分孱弱,讓人懷疑大自然是不是在開玩笑,把印度人的進化過程往後退。在這樣的地方,悲憫和同情實在派不上用場,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精緻高雅的希望。我感受到的是莫名的恐懼。我必須抗拒內心湧起的一股輕蔑,否則,我就得拋棄我所認識的的自我。也許,到頭來,我感受到的只是深沉的疲倦,就在歇斯底里的當兒,驟然間,我心中感覺到一種寧靜、祥和;我終於學會了把自己和周遭的世界分隔開來。如今,我終於懂得,如何區分美好的和醜惡的事物;如何區分彩霞滿天的蒼穹和那一群群在夕陽下幹活、身型顯得格外渺小的佃農;如何區分美麗、高貴的手工藝品 - 黃銅器皿與絲織物,和製作這些東西的一雙乾癟且瘦小的手;如何區分雄偉、壯觀的歷史遺跡和蹲在廢墟中大便的小孩兒;如何區分“物”和“人”。我終於領悟,在印度這個國家,你隨時可以找到逃避的竅門;幾乎每一座城鎮都有一個比較祥和且乾淨的角落,讓你躲藏在那兒,療傷止痛,恢復你的自尊心。在印度,最容易也最應該被視若無睹的東西就是現實。由於這個緣故,儘管行前閱讀過許多有關印度的書,但抵達這個國家後,我卻發覺,這些著作並不能幫助我做好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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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mimicry)也許是太苛刻的一個字眼,不太適合用來描述影響印度社會那麼深遠,那麼廣泛的那些個東西:建築物、鐵路、行政體系、公務員的培訓和經濟學家的養成。描述一位印度科學家特有的行為 - 就任新職位之前,他會事先央請占星家替他選個良辰吉日 - 比較適當的字眼也許是“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但我還是堅持要用模仿這個詞,因為我們看到的現象,有太多只是單純而荒謬的模仿,令人啼笑皆非,而根據我的觀察,在全世界各色各樣的人種中,印度人最具模仿天賦。第一次跟我見面的那位印度陸軍軍官,乍看起來,跟英國陸軍軍官簡直一模一樣。他刻意把自己裝扮成英國人:舉手投足、一言一行全都是英國式的,連喝酒也講求英國品味。擺在印度這樣一個社會,這種印度式英國模仿簡直就像一首狂想曲。越看,你就會越覺得荒謬。你剛抵達印度時的感覺,漸漸獲得了確認和正式:印度人模仿的並不是真實的英國,而是由俱樂部、歐洲大爺、印度馬伕和用人組成的童話式國度 - 盎格魯印度(Anglo-India)。整個印度社會彷彿被一個漫不經心的騙子玩弄於股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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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在象徵行動上的、東方式的“尊嚴”和“功能”觀念 - 這就是種姓階級制度所倡導的那種危險的、腐朽的務實主義。象徵性的服裝、象徵性的食物、象徵性的膜拜 - 印度人成天與各種各樣的象徵打交道,無所事事。懶懶散散。“懶散”產生自公開宣示的“功能”,而“功能”脫胎自“種姓”。賤民階級並不是種姓制度產生的最大效果(這只是講求人性尊嚴的西方人的看法)。然而,在這個制度的核心,我們卻看到廁所工人的墮落和沈淪,卻看到 - 如同甘地在1901年所看到的 - 一群衣冠楚楚的政客排排蹲,解開褲襠,旁若無人,在公共建築物的走廊上拉將起來。

“賤民階級一但清除,種姓制度就會淨化。”乍聽之下,這句話彷彿是甘地式或印度式的矛盾思想,甚至可以被解釋為承認種姓制度的正當性。但事實上,它是一種革命性的評估和看法。土地改革並不能說服婆羅門階級,他們可以把自己的手放在犁上,親自耕田,並且不會因此喪失他們的尊嚴...... 出身賤民階級的公務員,很難安於其位,因為一般民眾對他們早已存有成見。需要改革的是制度本身;應該被摧毀的是種姓階級心態。所以,甘地不怕別人嫌他嘮叨,一再提到印度人到處丟棄的垃圾和糞便,一再提到廁所清潔工人的尊嚴,一再提到服務精神和勤勞工作的重要性。從西方的觀點來看,甘地的訊息不免顯得過於狹隘、瑣碎,甚至有點怪誕,但事實上,她是透過一個在西方殖民地長大的印度人的眼光,把西方的一些簡單理念應用於他的祖國。

印度毀了甘地。他變成了“聖雄”。印度人景仰他的人格;至於他一生所傳達的訊息,則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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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醒悟,這些年來,我在潛意識中一直欺騙自己:白雪皚皚在冰藍天空下的喜馬拉雅山群峰,確實是存在的,一如我祖母家裡那些宗教圖畫所描繪的那樣。我童年的印度 - 在我想像中,那是一塊從我外祖母的屋子延伸出來的土地,與周遭的異質文化完全隔絕開來 - 外國勢力是不存在的。

歷史事實並沒有刻意被淹沒、打壓,以保存印度作為一個完整國家的觀念。這些事實全都被接受,但也全都被漠視。來到印度後,我才發覺,這是印度人待人處世的典型態度:對顯而易見的事實視若無睹。這種心態,在其他民族中肯定會引發精神錯亂,但印度人卻把它轉化成一套博大精深,強調消極、超脫和接受的哲學。這會兒撰寫本書,在探索內心、自我反省的過程中,我終於體悟,這套哲學有一大部分從小就融入我心靈,成為我人生觀最重要的一環。長期居留英國,身心遭受各種壓力,在這套哲學下,我揚棄了狹隘的國家觀念,不再對任何團體效忠 - 除了對個人。它讓我安於自我、安於工作、安於我的姓名;它讓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是人海中的一座孤立的島嶼;它教導我,如何保護內心中僅存的一些美好、純潔的東西,不讓它們遭受外在的、腐敗的各種力量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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