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1日 星期五

呼喊與細語 - 余華

飽嘗了人生綿延不絕的禍福、恩怨和悲喜之後,風燭殘年的陸遊寫下了這樣的詩句:老去已忘天下事,夢中猶見牡丹花。“生活在西元前的賀拉斯說:“我們的財產,一件件被流逝的歲月搶走。”

人們通常的見解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越是長久,得到的財富也將越多。陸遊和賀拉斯卻暗示了我們反向的存在,那就是歲月搶走了我們一件件的財產,最後是兩手空空,已忘天下事,只能是“猶見”牡丹花,還不是“已見”,而且是在虛無的夢中。

古希臘人認為每個人的體內都有一種維持生機的氣質,這種氣質名叫“和諧”。當陸遊淪陷在悲涼和無可奈何的晚年之中,時隱時現的牡丹花讓我們讀到了脫穎而出的喜悅,這似乎就是維持生機的“和諧”。

我想這應該就是記憶。當漫漫的人生長途走向尾聲的時候,財富榮耀也成身外之物,記憶卻顯得極為珍貴。一個偶然被喚醒的記憶,就像是小小的牡丹花一樣,可以覆蓋浩浩蕩蕩的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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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態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間,既保護了她不受風和塵土的侵擾,又維護住了她和陽光的美好關系。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些下午的時刻,陽光被對面的山坡擋住以後,李秀英佇立在窗前,望著山那邊天空裏的紅光,仿佛被遺棄似的滿臉憂郁,同時又不願接受這被遺棄的事實,她輕聲告訴我:“陽光是很想照到這裏來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聲音穿越了無數時光來到我現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讓我看到了她和陽光有著由來已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個惡霸,侵占了她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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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童年記憶裏陰森的老女人,用陰森的語調逐個向我介紹照片上的人以後,才讓我離開她那間可怕的屋子。...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感到她其實並不可怕,她只是沈浸在我當時年齡還無法理解的自我與孤獨之中,她站在生和死的界線上,同時被兩者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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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學臉色蒼白,他咬著嘴唇不知所措。我是這時候轉身離去的,像一只清晨的公雞那樣昂首闊步。我當時心裏充滿了罪惡的歡樂,國慶絕望的神色是我歡樂的基礎。

後來我也以近似的方式威脅了王立強,那個年齡的我已經懂得了只有不擇手段才能達到目的。威脅使我在自尊不受任何傷害的前提下,重獲昔日的友情。我用惡的方式,得到的則是一種美好。

翌日上午,我看到國慶膽怯地走過來,用討好的語氣問我願不願意上他家樓上去看風景,我立刻答應了。這一次他沒叫上劉小青,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走去的路上,他輕聲懇求我,別把那事告訴他父親。我已經獲得了友情,又怎麽會去告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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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老師的權威並不是建立在準確的判斷上,而是緊隨其後的那種嚴厲和獨特的懲罰。他在判斷是非時簡直太隨心所欲了,正因為這樣,他的處罰總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來到,並且變換莫測。他從沒有重復過自己的處罰,我在孫蕩小學的四年生活證明了這一點。他在這方面表達了卓越的才華,和出眾的想象力。這就是我們一見到他就膽戰心驚的全部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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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畢竟太年幼了,意志只有在吃飽穿暖時,才會在我這裏堅強無比。一旦餓得頭昏眼花,也就難以抵擋食物的誘惑了。事實上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是那種願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樣崇拜生命在我體內流淌的聲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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