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8日 星期六

《影迷》Walker Percy

朱勒姑父的領子就跟膠帶一樣伏貼在深色脖子上;袖口像摺疊整齊的餐巾,恰到好處地從上衣袖子中探出頭;襯衫正面常讓我不時有股衝動,想將臉邁進那雪白寬闊、柔軟密緻的棉布之中。朱勒姑父是我認識唯一在這世上無往不利的人。他賺了大把鈔票,交遊廣闊,曾加入狂歡節的遊行隊,在心胸和金錢上都很慷慨大方。他是模範天主教徒,不過很難理解何必要自找麻煩,畢竟他所生活的這人世已如此美好,天國為他保留的福分想必也不多。


我就此住在那裡直到今日,獨自一人,滿懷思緒,日日夜夜都在思索,無時無刻不在思索。我的朋友不時會來拜訪,全都像青年藝術家一樣蓄鬍子、騎腳踏車,之後就往法國區去,聽音樂、找妓女,而我依然全心祝福他們。至於我,則跟謝克斯奈德太太一起留在家,打開電視。並不是我有多喜歡電視,而是電視不會讓我從思索中分心。也因此我沒辦法跟朋友們一樣去尋歡作樂,那太分散心神,而我連停止思索五分鐘都不能。


現今當一個人住在某處、某個社區,那地方對他而言並沒有受認證的歸屬感。他很可能會悲哀地在那裡生活,體內的空洞不斷擴張,直到吞噬整個社區為止。但如果他看了一部電影,其中拍到了所居住的社區,那麼至少是暫時,他得以歸屬於某個叫得出名堂,而非不知名的地方。

她聽起來有些好轉,但其實不然。她在作繭自縛,這次是扮作我的哥兒們,交情最好且最瞭解我心思的密友。即使是現在,她也不顧一切要扮演好這角色。在漫長的夢魘中,所有她碰觸的東西,都毫無例外變形成恐怖之物,現在輪到我們倆長年的友誼了。


我發現大多數人都沒有說話對象,或者說沒有願意好好傾聽的人。當一個人終於明白你是真的願意聽他高談闊論,那臉上浮現的表情真是頗值得一觀。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濫好人整天帶著小哨子到處逗人開心。那種慈善人士不會真的想聆聽,不會像我這麼自私。他們與人為善,害自己無聊的要死,而他們的聽眾也沒有真的為之精神一振。舉出一個濫好人鼓舞老太太的例子給我,我就能再舉出兩個身處於絕望中的人。


什麼是再現?再現是重新搬演一次過去的經驗,直到最後已然消逝的時光碎片被剝離出來,能夠被單獨品味,而沒有平常像黏的花生糖般附著在時間上,那些不相干的瑣事。比如上禮拜,我無意間經歷了一次再現。我在圖書館隨手拿起一本德文週刊,注意到其中有頁妮維亞乳霜的廣告,一個女人抬臉向著陽光。於是回想起二十年前,在父親書桌上的一本雜誌裡,也見過相同的廣告。同樣的女人,同樣有氣質的臉,同樣的妮維亞乳霜。霎時二十年間所有事,三千萬死亡、數不清的痛苦磨難、流離失所,全都煙消雲散。不可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發生,因為妮維亞乳霜秋毫無改。只有時間本身留存下來,像一大塊不會黏牙的花生糖。

那麼,《無法無天》之後,我這十四年時光嚐起來又如何呢?

一如往常,我無法明確回答。我對那些老舊的座椅感到可笑,夾板分裂,坐墊傷痕累累,卻仍然屹立不搖,彷彿在等著看這十四年間我做了什麼。而我也隱隱感到好奇,對他們的屹立好奇,對無盡的夜晚,那些下著雨的夏日深夜,十二點、一點、兩點,這些座椅在空蕩蕩的戲院兀自屹立感到好奇。這些堅忍不拔有其意義,不能視而不見。


已經好一陣子了,我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人人都是死者。當我跟人說話時就會有這種感覺。句子講到一半,這種感覺就會襲來:沒錯,毫無疑問,這就是死亡了。你無能為力,只能呻吟,並儘快找藉口逃離。這個時候,交談的雙方就像是機器人,無從選擇口中說出的話語。我聽見自己或其它人說出:我認為俄國人是個很棒的民族,但是⋯⋯ 或者,對,你說北方人虛偽這千真萬確,然而⋯⋯這類的句子,而我心想:這就是死亡。最近,我只能不斷持續這種日常對話,因為我的臉頰已經培養出自我意識了。星期三站在路旁跟艾迪洛威爾閒聊時,我就感覺有段時間是閉著眼睛在說話。


我發現,車子至關重要。剛搬到香緹利的時候,我買了一輛新的道奇轎車-紅色公羊六型。那是輛舒適、傳統、經濟的雙門轎車,在我眼中正適合香緹利的年輕生意人,各種證明文件齊備的退伍軍人,開著一輛好車的美國公民,這一切都切切實實。然而第一次跟瑪西雅開車到墨西哥海灣時,我沮喪地發現,我的道奇新車是個標準的失落感產生器。雖然車子夠舒適,像時鐘般運作順暢;雖然我們愜意地兜著風,四周景色宜人,就跟道奇汽車廣告上的美國夫婦一樣,但失落感很快就令人幾乎窒息。我們倆相敬如賓地坐在車裡,臉頰僵笑得發疼,彼此都渴望著對方。出於絕望,我將手伸到她洋裝下,但即使是這樣的小動作,得到的回應仍是同樣的彬彬有禮。我真想停下車,用頭去撞人行道。我們是可以那樣做,或做其它任何事,但我們只是一股腦向前衝,形成小小的絕望旋渦,像個颱風眼般掃過這世界。結果,要是我真停下車去撞頭,或許瑪西亞和我就不會如此滿懷失落地回到紐澳良了。之後過了好幾個星期我們才敢再次出遊。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喜歡開車,而喜歡搭公車或電車。如果我是基督徒,就會徒步去朝聖,這是最好的旅行方式,可是女孩子不喜歡。不過我的紅色小MG是例外。那其實是輛不怎麼樣的車,沒什麼優點,只有一樣:對失落感免疫。你絕對無法想像,當瑪西亞和我乘著這台明亮的小金龜車在公路上奔馳時,感覺到了什麼。我們驚訝地看著彼此:失落感消失了!我們迎向世界,迎向天地之間混濁的夏日氣息。噪音震耳欲聾,風勢猛烈如颶風,飛沙走石鋪天蓋地迎面而來。


困擾我的不是良心。我要說的是,做什麼似乎都是白費力氣,就算真的有意義,我也不會記得。如果有人來跟我說:請你放下手邊的事四十分鐘,開始全力以赴,我保證你會發現治療癌症的藥,並譜寫出最偉大的交響曲- 我也不會感興趣。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對我來說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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