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佳不是那種一夜歡情的女人,她的歡情是要勻在許多日日夜夜裡用的,她的歡情是有穿衣吃飯這類日常瑣事的歡情,是類似家庭氣氛那樣溫厚瀰漫的,是有點粗糙的、沈渣泛起的。凱弟的歡情是有概括力的歡情,是抽象的歡情,是供琢磨的。而逢佳是肉貼肉的。
老魏這時候無比的清醒,他望著枕上的逢佳的臉,頭髮蓬亂,光影交錯,嘴唇異樣的鮮紅著,一張一合。是一種濃豔的醜陋,窮凶極惡的醜陋。有了這醜陋做底,香港夜晚的美便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實實在在的美了。這醜陋是石頭一樣堅硬的東西,是千年萬載的。
他們是邊緣上的一群人,他們必須手拉手,才不致滑落下去,然後前仆後繼地向中心接近。他們的一生是辛勞、沒有休憩、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一生,是沒有逃避的一生。他們的人生都是實打實的。他們的宗教是具有現實意義的,是要求回報的虔信,他們的神是有實際功能、分工明確的。他們早起一炷香,嘴裡就念念叨叨地分派了任務,或是福,或是祿,或是壽。
舊金山的太陽是明晃晃的那種,陽光是透徹而爽利的,不像香港的那樣黏纏,好像有許多情義,又有許多難言之隱似的。舊金山的陽光是大刀闊斧,明是明、暗是暗的那種;香港的卻是曖昧的、模稜兩可的。燈光也是兩種;從灣區橋開車進舊金山時,燈光是被地平線托舉著升起,是壯麗宏偉,與日月同輝、和天地共存的景象;香港是旖旎的、曲折周轉的、如夢如幻的。舊金山的燈光是宣言宏論式的;香港的燈光是竊竊私語式的。舊金山的燈光愛恨分明;香港的燈光恩怨纏繞。舊金山的燈光如雷霆萬鈞、驟雨疾風;香港的燈光是一點一點咬噬著你的心。
老魏走出公墓,又到了禮頓中心給逢佳買了個皮包。這回他沒有經過多少猶豫,帶了一種情之所致。香港的情義是用東西來表示的,香港的東西有多麼多,情義就有多麼多。
...... 憐憫也許不是太高尚的情感,但憐憫是最有用的情感。許多天長地久的關係,全是靠憐憫維繫的;許多刻骨銘心的關係,也是靠憐憫維繫的。憐憫可說是他們彼此的善待之意中的那個核。他們各有各的可憐之處,相互的憐憫便溫暖著彼此的心。
香港真是有善的,它的善不是言語上的,而是行動上的。不在原因上,而在結果上。它的善是實心的,皮和瓢都沒有的。它的善是世故的、有風塵味的,而不是閨秀式的。香港的善式俗到頭來反成雅、情到無處倒變真的。它是火鍋裡的丸子,可進口的;鍋裡的炭,可煮沸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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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佳的爭取是要到最後一刻的,該做的她都要做到,才可問心無愧。她不明白,許多事情是在開始便有了結局,憑什麼爭取都無用的,不是她的努力不到家,而是事情本來如此。
老魏卻明白其實人生在世唯一可做的就是補償,就是在事情的開始與結局之間做一些修補工作,使之順利抵達目的,減少損失。
這是他們在年紀和經驗上的差異。逢佳是會受到打擊的,但她尚有機會從打擊中崛起;老魏不會受打擊,卻也沒有崛起的機會了。揣摩和試探還在進行,同時產生著難過和稱得上是愛的那點東西。
2014年5月4日 星期日
《香港情與愛》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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