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0日 星期四

《複眼的映像》橋本忍

故事背景設定於戰國時代,某國和鄰國發生戰爭,戰敗後喪失了大半領土。但該領域內有一秘堡,裡面藏了被偽裝為薪柴的兩百兩黃金。領主女兒與三名手下為了中興復國,將黃金藏在馬匹行李與手推車,一路上克服種種困難,突破敵營回到自己的領土。

在今井濱碰面時,黑澤先生和菊島先生已經設想了幾種主從受困的場面,我和小國老大被賦予的課題是想出突圍方法,我們當場有些措手不及。

四人在今井濱的生活,就好像各據一方的城主終於齊聚一堂,四大編劇共處一室的時光每天都很愉快。

傍晚照例是到海邊散步,我和菊島先生在沙灘上玩棒球。菊島先生的腳因為關節炎有些不便,但好歹也是東寶文藝部棒球社的一員,球技還是不錯。兩人盡興地流了一身汗後,就和在附近跑步或跳繩的黒澤先生與小國先生會合回旅館,泡溫泉洗去汗水,晚飯時再喝上幾杯。黒澤先生和小國先生都是千杯不醉的酒豪,菊島先生和我只能淺酌相陪,時間在意氣風發的高談闊論中飛逝。

有一天剛好在聊食物。

我們在討論哪裡的鰻魚、天婦羅、壽司、牛排、中華料理最好吃...... 舉出的都是一流餐廳,味道不同凡響,但價格也貴得嚇人。畢竟收了那麼高的費用,好吃也是應該的吧。

但說到真正的美味,應該是在成長過程中吃過的、更貼近生活的食物...... 是什麼呢?我們決定各自試做出來給大家嚐嚐。

第一棒是菊島先生。

“我是山梨縣甲府人,小時候覺得最好吃的料理是滷貝肉。”

“可是菊島,山梨縣甲府是不靠海的山城,為什麼會有滷貝肉呢?”小國老大一臉納悶。

“老大,這你有所不知。”

故事要追溯到武田信玄的時代,甲斐是山國,但鄰國因為畏懼武田信玄的強大武力而紛紛進貢。其中像小田原的大名北條氏,就將貝類用酒和醬油滷過後裝進木桶,越過遙遠的山路送來甲府。經過搖晃與蒸騰,到達甲府時的貝肉正是最美味的時候,從此滷貝肉就成了甲斐國甲府的名產。

菊島先生的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

“把滷貝肉放在熱騰騰的白飯上,那滋味說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

隔天,菊島先生立刻打電話去甲府,兩天後滷貝肉寄達,當晚大家就品嘗了這道甲府名產。

“太好吃了!”小國老大發出讚嘆。

“好!那,我明天也要來想小時候的美食...... 青森縣、八戶的特產!”

小國老大請舞子園姊妹做出來的料理,真是妙不可言。

大鍋子裡放滿蘿蔔泥,然後放進三個請經理去稻取買來的醃鮭魚頭,魚頭入鍋前先用菜刀敲過,再慢慢煮到軟爛。小國老大忍著口水說了聲:“應該熟了吧!” 便性急地掀開鍋蓋,熱氣頓時冒了出來,蘿蔔泥翻騰的聲音啵啵作響。

我怯怯地伸出筷子,夾起一塊鮭魚頭的肉放進嘴裡,蘿蔔泥的味道沁入魚肉,鮭魚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小國,這蘿蔔泥好耶...... 味道真棒!”黒澤先生接著說:“蘿蔔泥都是吃生的,你怎麼會拿去煮呢?”

蘿蔔泥接觸到醃鮭魚頭的鹽分和油脂,過火後產生質變,成為風味獨特的燉菜,淋在白飯上,不需要其它配菜也能吃上好幾碗。看著其它三人的筷子不斷伸進鍋裡夾菜的盛況,小國老大聳了聳肩膀。

“這是我小時候吃過最棒的一道菜,青森縣八戶的醃鮭魚頭煮蘿蔔泥鍋。”

說完後,他看著我問:“對了橋本,明天輪到泥了。你是哪裡人?”

“兵庫縣。”

“兵庫縣?那是關西嘍。”

“沒錯。兵庫縣姬路市的北方...... 在西播磨的山裡。”

“山梨甲府、青森八戶,接下來是兵庫西播磨啊!” 小國老大用力點了點頭說道。


兩天後,我用完午餐後向大家宣佈:“下午我要告假...... 去準備晚飯的材料。”

他們三人一臉問號,但什麼也沒有說。

我穿著旅館的寬袖棉袍,套上運動鞋就直接走出舞子園的後門,爬上狹隘的山路。我要做的料理,主角是馬鮫魚,因為那是瀨戶內海地區季節限定的魚種,在相模灣可能補不到,所以我交代櫃台,必要時可用鯛魚代替。


往山坡上爬,約花了十二、三分鐘來到視野較開闊的高度。我在看不見海洋的東南斜坡上,不過從植物生態看來,高度還不到山腰,找不到我要的山椒。

小時候常在山裡跑,對山中的植物非常熟悉,而且經常被家人逼著上山採山椒,所以哪裡有山椒樹,我只要憑著山坡形狀、灌木叢和羊齒植物的生態,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那附近應該有吧!”

往下走到我猜測的地點,即樹林的盡頭,外圍的灌木叢和山路之間僅有的小小空間裡,長滿了葉子油亮的野生山椒。伊豆山脈跟播磨山脈一樣,都屬於常綠闊葉林帶。

我從懷裡掏出布巾,拉起四角綁成提袋,開始摘山椒葉,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摘滿兩大袋。

“可以了,這樣應該夠了。”

回到旅館後,由於我昨天已交代過舞子園姊妹,竹筍、香菇、蓮藕、葫蘆乾、凍豆腐等食材都已經準備好了,飯也已經煮好,放在盆裡。

“橋本先生,飯除了白醋外,還要放酒和味醂嗎?

“嗯,訣竅就是要做成偏甜的口味。”

淋上用白醋、酒和味醂調和的甜醋,將白飯拌成壽司飯,再混合其它食材。接下來是重點:洗淨的山椒葉一片又一片不留間隙地覆蓋在壽司上,重複兩三層。等山椒葉鋪完後,將竹簾押在上面,再蓋上一層白布,用鍋蓋輕壓。這樣放置將近三小時後,拿開鍋蓋、白布和竹簾,取走第二、三層的山椒葉,第一層也只留下零星的幾片葉子。試一下味道後,再適量排上泡過醋的鯛魚生魚片,最後灑上切成細絲的煎蛋皮,便大功告成。

“看起來很好吃耶!” 舞子園的妹妹發出讚嘆。

“應該會剩一半以上,到時候也請老闆娘和哥哥一起來品嚐吧。”

這是普通的關西什錦壽司,但任何人只要夾一口放進嘴裡,都會發出“天啊!”的讚賞。山椒的香味直竄喉嚨深處,刺激了食慾,讓人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只有在等待添飯的時間會喘一口氣,然後又繼續吃。黒澤先生和小國先生平常吃飯都要喝酒,白飯只吃八分滿,但今天只喝了一、兩杯威士忌,嚐了第一口什錦壽司後,他們就沒停下來過。

我不禁對在一旁服務的妹妹感到抱歉。剛剛說要留飯給她們一家人,但照這個狀況,別說是姊妹倆,恐怕連妹妹一人都不夠吃了。

小國老大的眼鏡突然閃了一道光,他問妹妹:“小愛,還有飯嗎?”

“只剩下半碗,不到一人份。” 妹妹無奈回答。

“什麼?我們吃了快一整鍋的飯嗎?不能暴飲暴食,我不吃了。”

“啊,吃飽了,吃飽了!橋本啊...... 山椒雖然隨處可見,原來還要看怎麼用啊!” 菊島先生也摸著肚皮說道。

“這就叫做窮人的智慧,菊島先生。”

菊島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出生於貧困的農村,居民都是佃農。”

聽到這話,連黑澤先生、小國先生和小愛都看著我。

“這是我爺爺小時候聽到的說法,大概源自幕府末期到明治初期吧。”

如果秋收不夠,農民煮飯就只能在麥裡加一、兩把米。到了春天,為了讓煮出來的飯看起來有份量些,就摘點嫩樹葉放進去,這是自古相傳的節省做法。

“其它葉子還好,山椒可不行。一放進山椒,飯就變得特別好吃,反而會吃太多。”

接下來終於輪到黒澤先生上場。

可是過了兩天,還是不見動靜。甚至連準備要做的樣子都沒有。到了第三天,晚飯時小國老大不禁催促,“黒澤呀...... 你是我隔壁縣市的秋田人吧?”

“沒錯,我是秋田縣人。”

“那你什麼時候要做好吃的秋田料理呢?”

“這個嘛...... 因為我從小就搬來東京,完全不記得秋田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啊。”

黒澤將威士忌杯放在桌上,眼睛看著遠方。

“我對秋田的印象...... 大概只剩下那首歌吧。”

“歌?”

“沒錯,一首喜慶還是什麼特殊場合,親戚二、三十人聚集在一起飲酒時唱的歌。”

“你還記得那首歌怎麼唱嗎?”

“嗯,但不是很清楚。”

“那就唱來聽聽,代替美食。”

黒澤先生點點頭,喝了一口威士忌,稍微動了一下身子,將盤腿改成跪坐。調整呼吸,望著遠方,開始唱歌。

我聽得心頭一驚,小國老大和菊島先生也瞬間對看了一下。因為鄉音太重,歌詞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歌聲清亮有力,轉音也很有技巧,比一般的民謠歌手要強許多。旋律輕快,每段歌詞的語尾都會上揚。

那高底起伏的明快旋律有點類似熊本地方的民謠,卻又完全不一樣,明明是祝賀的歡樂曲調,卻又透著雪國深切的哀愁感。

我們三人屏氣凝神,露出驚訝的眼光看著黒澤先生。

喂,來吧,沙沙... 沙沙... 沙沙...

黒澤先生不時還會加入吆喝聲,唱到一半還打起拍子,忘我地唱著故鄉的歌曲。看起來就像身體和心中所有的不快都跟著煙消雲散,他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或許,平常的黒澤明不是自己扛著,就是讓別人背負著一種極其沈重(類似讚譽和虛飾)的感受?而且始終無法從中解放。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黒澤明,恐怕小國老大和菊島先生也是一樣吧。

我們一起閉關工作寫出來的東西,其重要性僅次於生命。但工作一結束,電影殺青,隨著時間流逝,這些記憶都將逐漸淡薄。然而,那永遠不會消失的,鮮明的懷舊詩意將被留下,超越時空成為一生的記憶。

就像山國甲斐的 滷貝肉、青森縣八戶的醃鮭魚頭煮蘿蔔泥、兵庫縣西播磨的什錦壽司飯,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動作輕盈、專心一意吟唱著鄉愁的黒澤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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