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30日 星期六

《交加街38號》陳寧

咖啡店,再相見

分手的時候,在茶餐廳。我們對望著,喝完了奶茶,當是道別。後來我每次走過那家茶餐廳,總看看窗邊那個卡座,坐的是什麼人。後來,茶餐廳歇業了,換上一家連鎖化妝品店,午膳時間擠滿購買廉價唇彩的辦公室女子。黒短裙白襯衣,手裡拿著小布袋。而我還住在那條街上,開始忘記了那家餐廳,還有你的樣子。

斯德哥爾摩

她對這城市不是一無所知,她常光顧的幾家勢力強大連鎖傢具店、設計店與時裝店都是瑞典出品,像她用來搭配名牌上班服的廉價飾物就在那家 H&M 買的。每逢星期五下班後,她慣例和女同事Q到店裡購物。恍若獨立小王國的時裝店,每區每層的佈局與特色,她閉上眼睛也可辨認。辦公室女郎拿著與月薪等價的置裝費,徘徊穿梭踱步於一排排看不見盡頭的貨架之間,神情皆靜默而莊嚴,如瑞典女王在檢閱她的士兵,每一樣都合適,每一樣都得體。這燈火通明的大賣場,給她源源不絕的安全感,使她暫時忘卻痛苦,花錢令人痛快她終於明白。只是在那些用布簾稍作遮掩的試衣室裡,當她脫掉衣服,裸身站在一面陌生的大鏡前,滿室冷風教她冷得發抖,她才驟然感到片刻失落、孤苦,於是趕緊套上要試穿的衣裙,快速換上新的表情。

北方

這城市有一股力量,能讓所有驚心動魄的事都變得平常,平常的事卻有驚喜與戲劇的本領。在這裡,遺忘是生存技能,時刻要有毀滅的兩手準備,記憶崩潰,日常破敗,在廢墟裡尋找氣息,如雜技表演,每月每天,口裡吐出的白煙用以圈記著寒冷的時光,路邊的禿樹默默,投奔高高城牆落下倒影,如飛蛾撲火。

房間

她和男人在房間裡,以相愛的名義彼此傷害著(或倒過來)。是你的,也是我的,他對她說。他們放棄私有的概念,房間是共同的房間,是他們愛情的領土。卻不是她的房間。她離開,牆身立即崩塌。

在共同的房間裡,她自覺擁有很多虛假的自由,陽光曬遍每一個角落照見塵埃。她有自己的書桌、椅子、衣櫃,有命名與裝飾的權利。有一陣子,她以為那是“她的房間”。她不是隨處漂蕩、隨水漂流到他床邊的行李,而是那房間的主人,擁有鑰匙,可以自由進出、離開、回來。毋需預約、迴避、躲藏。她並不意識到,她只是訪客,隨時被反鎖於門外,過門不遇。而她離開以後,有另一女子住進房間,躺在她曾躺過的大床上,使用著她的杯子,翻開她未讀完的書。

她坐在這房間的窗邊,看著對面樓房外牆上的光影緩緩移動,想起那房間,或那些房間。那些房間裡的人,乞求的不過是一點尊嚴,一點可以隨意分配時間的自由。關上門,他們是孤獨的,卻也是自由的。不會有人來干涉他們如何過日子,不會指點他們的坐姿、睡姿、吃相,不會數算他們銀行戶口裡的存款、該有而未有的名利、明年要去的旅行、開玩笑的方法。他們只是特別敏感,特別害怕受傷。只要和別人同在房間裡,他們無法全然放鬆、隨心所欲,必須時刻偽裝得體,不能隨便哭泣以免惹人厭煩,不能不刮鬍子,披頭散髮,不能直接說出心裡話,喝完牛奶的杯子不能放著不洗,垃圾紙張必須準確無誤丟進垃圾桶...... 房間的規條,由別人定下,而他們無法依從,只能瘋狂,或生病、抑鬱、自殺。或流離失所。

2016年4月29日 星期五

《移動的邊界》陳冠中

半唐番美學筆記


成功的半唐番,都是不能還原的新生事物,是偉大的雜種。帝國撤走後,原宗主國的文化就會茁長嗎?對不起,不是這樣,歷史不能從頭再來,雜種就是我們寶貴的本土,半唐番就是出發點,我們的源頭。

Susan Sontag 《Notes on Camp》1964

Camp:對某些非自然的人為造作的偏愛。看的是風格,不是內容,是“一個女人穿著三百萬條羽毛做成的衣服到處走”。

高雅藝術基本上是關乎道德的;前衛藝術則通過極端狀態去探討美與道德之間的張力;Camp,則全然是審美的感覺,即:風格在內容之上、審美在道德之上、反諷在悲劇之上。繞開了道德而選擇了遊戲。是樂趣、是鑑賞、是慷慨:一種對人性的愛和享受、對某些物品和風格的愛和享受。Camp是一種街坊,讓有良好品味的人和受了過多人文教育的人也可以享受到樂趣。

Christopher Isherwood《The World in the Evening》你不能 Camp 那些你不認真的事情;你不是在開它玩笑;你是從它那裡得到樂趣。

Pauline Kael (Trash, Art,and Movies》1969

“如果我們不能欣賞最好的垃圾,我們有非常少理由對電影有興趣”
“你可以期望在垃圾中有些生動感是你可以相當肯定在受尊敬的藝術電影中得不到的”
“垃圾不屬於學院的傳統,而這是垃圾的部份樂趣 - 你知道或你應知道你不需要嚴肅對待它,而它從不企圖在輕浮、猥瑣和娛樂之外有更多”。
“我們是有普通感覺的普通人,而我們的普通感覺並不是全壞”
“我不相信一種人的品味,即他們出生就有好品味,故毋需通過垃圾來尋他們的路”
“我不相信那種不承認他一生中有些時間曾享受過垃圾美國電影的人”
“垃圾讓我們對藝術有了胃口”
“垃圾令人腐化?一種傻清教徒主義仍在藝術裡滋長”
“這幾乎是階級歧視的假定,即粗糙電影,沒有藝術外觀的電影,是對人不好的”
“最低級的動作垃圾比健康家庭娛樂可取”
“當你淨化它們,當你令電影受尊重,你便殺了它們”

Kitsch(媚俗)

我們生命中所有虛假的縮影。
a 形容的物件或主體高度充塞著現成情緒。
b 形容的物件或主體可以不費力地立即辨認。
c 並沒有實質的豐富我們對被形容的物件或主題的聯想。

Kundera on Kitsch

他從19世紀德國浪漫主義中看到人類的兩滴 Kitsch 淚:Kitsch 導致兩淚快速連續流出。第一淚說:看到兒童跑在草地上多好。第二淚說:看到兒童跑在草地上,(我)與全人類一起被感動,多好。是第二淚使 Kitsch 變成 Kitsch。是將這種有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麗的語言喬裝,甚至連自己都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流淚。Kitscher 對 Kitsch 的要求,即是對著一面會撒謊又會美化人的鏡子看自己,並帶著激動的滿足認知鏡中的自己,同時將人的存在中本質上不能接受的一切排斥在它的視野之外,如糞便、屁眼、死亡、玫瑰花一樣形狀的癌細胞,對糞便的絕對否認。極權國家發展了這種 Kitsch,因為這些國家不能容忍個人主義、懷疑和嘲笑。

2016年4月28日 星期四

四月讀書

《太平盛世》
《小寂寞》聞人悅閱

《行向昨日的旅程》Stefan Zweig

“當母語通行的世界淪亡、精神故鄉歐洲自我毀滅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讓我重建生活...... 對我而言,似乎該及時以有尊嚴的方式,讓生命走向盡頭...... 。我向所有友人致意,願他們在漫長的黑夜之後,扔能再度見到晨曦..... 。而我,這過於性急的人,就此先行離開。”

《The Paris Wife》Paula McLain

《Moveable Feast》的對方,讀過前者就乏善可陳,尤其把手稿在火車上弄丟和硬是要生孩子令人憤怒。

2016年4月15日 星期五

《How to be Alone》Jonathan Franzen

父親的腦

大衛申克認為,阿茲海默症最重要的“意義之窗”在於它減緩了死亡的速度。申克將阿茲海默比作稜鏡,將死亡射入各部件原本緊密結合的光譜 - 自主權之死、記憶之死、自覺之死、性格之死、肉體之死;他同意最常用來描述阿茲海默症的比喻:它的悲傷與戰慄,源於受害者的“自我”早在肉體死亡前就已凋敝。

信件裡迷途

這天算是輕鬆的送信日,在一個勞動階級地區,強森除了一些醫院帳單何沃爾格林量販店的傳單,沒什麼要塞進投信口和信箱。他的工作就是跑腿和專注。如果放任心神渙散 - 搞不清楚街尾那戶人家今天早上會不會把那隻瘋狗關起來,他就會忘記投遞雜誌或型錄(在分類架上與信件分開放),而得走回頭路。我們步行穿過早上長長的光影,穿過尖峰時間過後空空蕩蕩的住宅區,他的襯衫顏色因汗溼而變深。在家養病的孩子和在家工作的作家了解這種空蕩。它會帶來與世隔絕的疏離感,對我來說,這種感覺向來會隨郵差接近又遠去的腳步聲而加劇。要當郵差,就得一連好幾個小時處在這種空蕩裡,得一一打攪五百座被遺棄的草坪,一座接一座。我請強森告訴我在他九年送信生涯裡碰過最有趣的一件事。他想了一會兒,說沒碰過什麼有趣的事。

撿破爛

節儉,無論字面上或比喻,都是轉盤式電話還在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按鍵式電話令我反感。我不喜歡它了無生氣的鈴聲、它形象鮮明的特徵、它老氣的設計,還有稱霸後志得意滿的樣子。

困難先生

當時,在山坡上的我並未意識到要抓住維亞特的故事和我所處情況的相似處:我們都在下曼哈頓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作品都賣不了錢,都對藝術產生極度認真的懷疑,都迫切需要苦修,父親都瘋了。當時我只是很高興找到一本難讀的好書來讀,也意外自己能夠駕馭。跟速維亞特的朝聖成了我自己的朝聖之行。那十天的閣樓雖然常有鴿子咯咯地叫,卻是我待過最安靜的地方。深刻的、形而上的安靜。抵達《承認》的最後一頁時,我覺得已經做足準備面對正在外面陽光普照世界裡等著我的離婚、死亡和混亂。我有聖潔的感覺,彷彿已經跑了三哩、喝了蔬菜湯、看了牙醫、報了稅,還上了教堂。

聖路易見

葛瑞格皺眉:“更具體地描述這一帶。”
“喔,很明顯,這一帶是城市的郊區。”
“說說住在這裡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我對目前住在這裡的人的感覺是,他們不是以前住在這裡的人,正因如此,我恨他們。我的感覺是,如果我得回來住這條我曾經住得這麼快樂得街道,我會暴怒而亡。我的感覺是,這條街道、我對它的回憶,是屬於的 - 但顯然這兩者我都沒有專利權,就連這次以我的名義拍攝的鏡頭也不屬於我。



顯然我沒有表現出感情。

“你抬頭望著樹,”葛瑞格這麼指導:“回想你的父親。”

我父親死了,而我,感覺也和死無異。我想起來,但又叫自己忘記母親也有一些骨灰灑在這裡。當克里斯推進和搖動鏡頭時,我主要的動作是將橡樹枝的結構印在視網膜上,試著回想樹在我們種下時的尺寸,試著推算它的年生長率;但一部分的我也在注視我。一部分的我在想像這場景將如何在電視上呈現 - 宛如極感傷的音樂。表現情感是我身為作家的份內之事,而這棵樹就是我的素材,但現在我卻成為毀滅它的幫兇。我知道我在毀滅它是因為葛瑞格對我蹙眉的樣子,就像我蹙眉看著一枝難寫的原子筆。肚子和背部奇癢無比反倒成了慰藉,讓我不用專心面對無法適切地面對父親和他的樹的羞愧。我恨不得沒跟葛瑞格提到這棵樹!但我怎麼可以什麼都不提?

2016年4月13日 星期三

《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顏擇雅

亞力山卓的傾城之戀

翻遍莎士比亞全集,還真找不到安東尼如此不英雄的死法。他誤以為克蕾佩脫已死,一心以身相殉,逐懇求身邊的部屬殺他。手下卻一刀砍向自己,搶先殉主。安東尼自慚連手下都不如,才帶愧以身就刀,卻傷而不死,只是倒在地上,乞求來來往往的路人甲乙丙補他一刀,讓他死的痛快些。

但大家只是你一言,我一語,指指點點,“那是誰?安東尼嗎?快看快看。”讓他兀自在地上摀傷呻吟老半天。其實,克蕾佩脫還活得好好的。這就是莎翁筆下的中年之戀:因為世故,才有許多猜忌背叛和挽回。愛得轟轟烈烈,死得凌遲示眾,城傾的莫名其妙。

從雷峰塔到摩天樓

中國文學中最有名的烏托邦構建者,大概就是《列子 湯問》中的愚公。他自信滿滿:“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 代代都照著老祖宗的意思辦事。他不能想像,子孫有可能會喜歡上那兩座山,喜歡上山居歲月,也可能山不移我移,乾脆搬家到山的另一邊。選擇有很多,愚公卻只看到他自己那種,覺得他那種最崇高,只知道“有志者事竟成”,卻不知“人各有志”,不會都依循規劃者的意志,這是烏托邦構建者共通的單眼病。

薛西佛斯上班去

薛西佛斯享有一樣東西是現代大多數工作者沒有的,就是人格尊嚴。薛西佛斯是一人一石完整流程,人動石動,人止石亦止,除了必須上山下山,不然完全自主,速度、動作、路線都隨他變化。奧維德《變型記》還說,樂神奧斐斯赴陰間拯救亡妻,彈琴歌唱,樂聲實在神妙,連薛西佛斯也不禁倚坐巨石傾聽入神。有些人明明錢多事少離家近,依然要抱怨工作,缺的就是這種自主。

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

還有一種狀況,赴宴者雖沒明講,動機卻是財經刊物津津樂道的“累積人脈存摺”。說是人脈,意思當然也不是朋友,而是哪天也許彼此有用也未可知。這種關係的基礎是利害,而康德定義的友情卻只講義務不講利害。朋友因有真關懷,真信任,相談才能傾懷朗暢,互相激出新意。相交基於利害,對話一定凝滯於交換訊息、好康相報的層次,“你覺得我股票現在應該出清嗎” 之類,含智量一定很低。

五種聰明和一種最笨

最常見的“smart”,本來的定義就讓人大吃一驚。它是德文“Schemerz”的表親,意思是痛苦。莎士比亞作品中這字共出現九次,全是疼痛之意。

聰明和疼痛有何關係?字義演化過程如下:先在中世紀轉借為刻薄,因為刻薄令人痛,再從刻薄轉借為口齒伶俐,到最近兩百年才轉借為聰明。這字的身世讓我們恍然大悟:難怪聰明人不討人喜歡,因為聰明等於製造痛苦。

2016年4月11日 星期一

《裸命》陳冠中

我迷瞪又糾結的想,我慾火焚身,你焚身侍我,我的救度佛母,慈悲的卓嘎,我的藥,我的甘露,我的及時雨,你能對治我心的魔障和身的不由自主,你渡我過了一段急流河,吸著我的雞巴走出拉薩離開梅姊,逮著我的小頭拖著我來到北京,強迫著我往前開呀開呀去追求我的夢想,哪怕夢想本來太美好最後只是失望。為了救我,你火燒了自己,用盡了你不算大的能量,不求回報,毫無計較的豁出去,你真的是多羅菩薩的化身。在你引火燒身的那段日子裡,一個小小的奇蹟出現了,你的烈火也焚燒掉了你心的魔障和身的不由自主,你就好像是脫了一層皮,消了幾生業,更接近解脫了。你焚燒的時候,我是在你身邊的。如果我能回報給你什麼,這就是我無意中的回報,就是在你焚燒的時候陪著你。這一切都只能夠說是命中蛀定。但是菩薩也不是萬能更何況是你?你的能量就只有這麼一點,你渡我過了急流河,我面前卻是汪洋大海。這回我不能再靠你護著我了,我得靠自力了。我憑什麼以為可以靠自力?難道我不就是像飛蠓一樣,一條裸命,撲向北京,為了舞出生命中僅有的一次求偶舞?我迷瞪又糾結的想,凡是有情皆有煩惱,也許我會運氣好,也許菩薩三寶會給保佑,也許奇蹟會再出現,也許眾生皆像飛蠓,凡逃過劫難的,都將舞出新生命。我們藏人就是多夢。

2016年4月7日 星期四

《烈佬傳》黃碧雲

此處

「大佬推開棋盤,說,差不多了,你回去吧,小心行自己要行的路,記著所有發生的事情,有一天,你會發覺你一無所有。」

「她將頭埋在我大腿上,頭髮搞到我好痕,像一個小孩,說,你讓我試試,你可以,為甚麼我不可以。我說,因為我是個甚麼都沒有的人。說完便很後悔,好像說了雖然是真的,但不應該說的話。

好像我說了這一句,我的一生便定了,再不可以是別的樣子。」

「我問,你怎麼了。她說,不要問,我都沒有問你。」

「她細眉尖臉,返工穿一件旗袍,幾多客追她,我亦不知她為何會鍾意我。她只說,和你一起,沒甚麼會想。做人甚麼都不想,就快樂。

過去我們忘記,亦不會有將來。」

「一世人流流長,日子怎樣過。」

那處

「人的路是一步一步行過來的,哪有坐摩天輪,一轉轉到天那麼高。再轉還不是行落地,好運的話,路繼續有得行。」

「過去是會返轉頭找人的,走不掉。」

彼處

「再行一次,我會不會行這條路?

但不可以再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