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再相見
分手的時候,在茶餐廳。我們對望著,喝完了奶茶,當是道別。後來我每次走過那家茶餐廳,總看看窗邊那個卡座,坐的是什麼人。後來,茶餐廳歇業了,換上一家連鎖化妝品店,午膳時間擠滿購買廉價唇彩的辦公室女子。黒短裙白襯衣,手裡拿著小布袋。而我還住在那條街上,開始忘記了那家餐廳,還有你的樣子。
斯德哥爾摩
她對這城市不是一無所知,她常光顧的幾家勢力強大連鎖傢具店、設計店與時裝店都是瑞典出品,像她用來搭配名牌上班服的廉價飾物就在那家 H&M 買的。每逢星期五下班後,她慣例和女同事Q到店裡購物。恍若獨立小王國的時裝店,每區每層的佈局與特色,她閉上眼睛也可辨認。辦公室女郎拿著與月薪等價的置裝費,徘徊穿梭踱步於一排排看不見盡頭的貨架之間,神情皆靜默而莊嚴,如瑞典女王在檢閱她的士兵,每一樣都合適,每一樣都得體。這燈火通明的大賣場,給她源源不絕的安全感,使她暫時忘卻痛苦,花錢令人痛快她終於明白。只是在那些用布簾稍作遮掩的試衣室裡,當她脫掉衣服,裸身站在一面陌生的大鏡前,滿室冷風教她冷得發抖,她才驟然感到片刻失落、孤苦,於是趕緊套上要試穿的衣裙,快速換上新的表情。
北方
這城市有一股力量,能讓所有驚心動魄的事都變得平常,平常的事卻有驚喜與戲劇的本領。在這裡,遺忘是生存技能,時刻要有毀滅的兩手準備,記憶崩潰,日常破敗,在廢墟裡尋找氣息,如雜技表演,每月每天,口裡吐出的白煙用以圈記著寒冷的時光,路邊的禿樹默默,投奔高高城牆落下倒影,如飛蛾撲火。
房間
她和男人在房間裡,以相愛的名義彼此傷害著(或倒過來)。是你的,也是我的,他對她說。他們放棄私有的概念,房間是共同的房間,是他們愛情的領土。卻不是她的房間。她離開,牆身立即崩塌。
在共同的房間裡,她自覺擁有很多虛假的自由,陽光曬遍每一個角落照見塵埃。她有自己的書桌、椅子、衣櫃,有命名與裝飾的權利。有一陣子,她以為那是“她的房間”。她不是隨處漂蕩、隨水漂流到他床邊的行李,而是那房間的主人,擁有鑰匙,可以自由進出、離開、回來。毋需預約、迴避、躲藏。她並不意識到,她只是訪客,隨時被反鎖於門外,過門不遇。而她離開以後,有另一女子住進房間,躺在她曾躺過的大床上,使用著她的杯子,翻開她未讀完的書。
她坐在這房間的窗邊,看著對面樓房外牆上的光影緩緩移動,想起那房間,或那些房間。那些房間裡的人,乞求的不過是一點尊嚴,一點可以隨意分配時間的自由。關上門,他們是孤獨的,卻也是自由的。不會有人來干涉他們如何過日子,不會指點他們的坐姿、睡姿、吃相,不會數算他們銀行戶口裡的存款、該有而未有的名利、明年要去的旅行、開玩笑的方法。他們只是特別敏感,特別害怕受傷。只要和別人同在房間裡,他們無法全然放鬆、隨心所欲,必須時刻偽裝得體,不能隨便哭泣以免惹人厭煩,不能不刮鬍子,披頭散髮,不能直接說出心裡話,喝完牛奶的杯子不能放著不洗,垃圾紙張必須準確無誤丟進垃圾桶...... 房間的規條,由別人定下,而他們無法依從,只能瘋狂,或生病、抑鬱、自殺。或流離失所。
2016年4月30日 星期六
《交加街38號》陳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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