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6.10
三島啊,告訴我哪裡是我文字的領域,指給我一張地圖吧,我的文字是越來枯澀庸俗了,我什麼也看不到感受不到,我的眼什麼也透視不了,只是兩窪空洞的凹坑罷了。我無法在愛裡發現什麼新意,一切是如此虛妄和無聊,重複的演繹,欺騙的醜陋,我用力把悲傷向上推,然而我還是很容易悲傷,很容易被悲傷壓住,我不知道我又能信任誰。鳥人又在呼喚我,不要跟世界有任何關係,不要承擔任何責任,不要讓自己被任何不願的事扭曲,不要被任何人所沾惹,當猛然清醒停止幻想時,才發現愛是自己投射上去的幻影,只因飢餓。悲傷和絕望的狂暴。
日記只是寂寞的補白,除了重疊無創意的情緒外,就是無數生活裡的噪音,更像個垃圾桶,只是我需要收藏大量的垃圾才能為我活過的生命壓榨出幾張乾燥的標本。但這些都是垃圾,當我發現它們確實無能幫我生活得好時,我認同三島最後把它們通通燒掉。
過了二十歲,我反而渾渾噩噩起來,二十歲前生命是要瞬間燃盡的短暫存在,每一日的灼痛都值得吼出最知名的哀嚎。但二十歲後,我不再是主人,而淪為時間的奴隸,一個必須推著時間磨子的奴隸,要收斂起我的每一聲哀嚎,攢進肚皮底下,“推動磨子”是我的全部形貌和存在的代表符號,二十歲之後我只是一個奴隸編號。時間,它在大笑它的勝利,我再也沒有機會打敗它,它有無數個士兵,我這個鬥士根本砍不完,只有放棄當個憤怒的鬥士,乖乖地被編入無言的檔案裡。
6.13
“無能創造生活”這句話很可怕,我也許有能,但卻不知要創造什麼樣的生活。金錢、時間、感情這三樣東西都被我漫無節制地拋擲到創造生活的偉大工程裡,生活是被三樣東西堆疊出的,但我真的擁抱住我的生活創造物了嗎?我的懷裡好空虛,笑聲眼淚都好虛妄,我過的是一個沒有真實感的生活,我所擁有的全是會瞬間幻滅的東西,我努力地想去創造出真實感來,但仍然紮不進真實裡,總是浮在生活的上空,像被永遠放逐的人。三島的渴望死是因為“從沒真實地存在過”,毛姆說“他一生都像在另一個地方觀看著自己在一座海市蜃樓裡演出”,我不知我們這群族類為什麼會這樣,但卻只有當我和他們緊緊貼著心時我才能不寂寞,只有我深浸溺在他們深窪於一般人的內心世界時才覺得滋潤,所以我也願獻出我的一小窪內心世界,參與這族群類的遊戲。
7.12
C:
......靠著專注於讀書和創作,我拯救了自己,真慶幸我有這兩樣法寶,我的這兩個月暑假我為自己排了慢慢的讀和寫的功課,沒有回員林,每天都很嚴格地逼自己去讀和寫,幹勁十足,滿腦子無論走到哪兒裝的都是我正在寫的東西,那種充實和幸福,真的是我所能過最好的生活了。
你呢?你過得怎麼樣?這一個月裡我反省了很多很多,千言萬語都不用講了,那些都各自埋在心裡就好,我像是千錘百鍊,面對這樣的遭遇已能有一套不自己傷害自己的解釋,但我擔心你很難。答應我,把這樣的遭遇看淡,把發生的任何事歸諸於外在,一點點責任都不要擔,把自己從判刑裡釋放出來,去創造屬於你未來的幸福。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誰真的對不起誰,你已經盡力了,請為我這樣告訴你自己。這是我所要說的全部。
7.23
坐在老家朝著大草原的窗口前念書、寫作,是一項彷彿亙古不變的姿勢,這個房間裡的大床和書桌是屬於我的真正地方。把自己的世界限在這房間裡是太枯燥,但把自己從這裡放逐出去卻太孤寂,從這個姿勢放逐出去最後再回到這個姿勢,這一生的線條就是這麼簡單。
1990.4.19
我們是該分開的,我想了這麼久,這樣想已越來越肯定了,因為分離或許不是最美的但卻是最善的,那時的我即使現在的我也不能使你獲得生活的平安充實,我們的相愛雖然美但對我們的生活卻具太強的殺傷力,不是嗎?或許由於我長大的還不夠,仍然承受不了“大愛一個人”但我漸漸地了解“過分愛一個人”和“與那個人生活在一起”是注定相剋的,在愛情裡被激發出一種對於彼此完全結合的美的想像後,若是這種想像的熱情和願望非常強烈,則對於兩人間裂縫的容忍力就相對的非常低,在這種“狂愛”裡人會毫無抵抗力地變成一個狂烈的完美主義者,任何破壞那份至美想像的因子都會被放大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我笑自己說:除了分離外一根針都忍受不起,分離似乎是保存那份至美愛戀想像的最安全方法了。我長大得不夠的地方或許就在於“不懂得若要和你生活在一起就要降低對妳的熱情,就要放棄早先我們彼此激發的關於愛情結合的浪漫幻想。
5.27
跟妹妹說:只要自己長到夠堅強,不怕被你瓦解,隨時都可以回去看你,但是氣度要夠大,大到可以讓你去結婚、去生子、去愛別人、去屬於別人、去過你自由自在的生命,要提升自己有那樣的氣度。
然後我們提到包容,我們說除了兩人之間有明顯的差異可預先排除外,任何一個對象的相處都必須面對個性、價值觀、生活方式的差異,最重要的是熱情要夠,熱情不夠就很容易暴露出你對他的厭惡,之後就是要不斷地提昇自己的氣度,胸襟要夠寬闊,足以離開用偏狹的相對價值觀去批判對方,而是站在愛的態度上,先跳出來客觀地了解對方實實在在是什麼樣子,然後進入愛裡用有益於他的方式對待他。
我們說:心靈的相通是更高、更抽象的相通,是能霸氣地說:“他就是這樣”,這樣的相通是奠基於愛對方更根本的本質。
6.25
愛一個人這件事實在太恐怖了,那樣傾家蕩產地去愛,然後一無所得,然後回復到毫無關聯,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但是唯心論說:愛過就是愛過,所有的東西你都不可能佔有,所以人與人的相處無論瞬間或永恆,記憶無論長或短,都一樣存在也都一樣不存在。
7.13
這一陣子過得太動亂了,太多訊息進來又出去,太多人進進出出,什麼也來不及感覺、什麼也來不及留住,卻沒有時間照料到原來已經擁有的,這樣的生活像空架子,我像是穿越一連串時間粒子,就我一個人在穿越,非常寂寞。
我的求知欲真會讓我這一輩子受苦,我像一隻貪婪的知識怪獸,不停歇地學習、吞嚥,讓自己膨脹、肥腫到消化不良,我似乎迷戀於這種累積財富的方式。為了這求知欲,我幾乎不再眷顧什麼,每天啃噬著這個慾望,也讓這個慾望啃噬我,眼裡再也正視不了其他東西,結果太專注在征服知識,變得狹隘且僵硬。我這一輩子不知道還要為這種追求失去多少寶貴東西。
又變得無法感覺了,每天接觸這麼多人,進來這麼多關於人的訊息,但我卻沒有任何美好或感動,我知道我只是機械性地在應付這些人,我聽他們講、對他們微笑、說笑、耍寶、分析、歸納、探索、同理,做盡善盡美的演出,但演出完之後對我竟沒留下任何意義,我只是在上緊我自己的發條並且嗒嗒嗒擺動罷了。所以這些關於人的訊息其實是壓迫的、痛苦的,我不要這種不像活著的感覺,這些人、這些訊息對我更產生隔離、更令我寂寞,像走在沙漠裡見到滿地的骷髏一樣,我在他們身上浪費我的生命。
1995.3.30
有時候你想,無論如何還是活下去吧,雖然你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裡走,但你知道你必須改變你的人生,必須改變你的生活條件,讓自己往一個離瘋狂與死亡較遠的地方走去。
從前所讀塔可夫斯基說的:古代日本的宮廷藝術家等到藝術臻於一個境界時他們就遠走他鄉,改換一個身分,改換一個名字,改換一個人生,重新去創作一種新的藝術。我想人生元素沒什麼是不能轉換的,這才是在自我生命中的獨立。
4.15
三十五歲時我希望擁有自己的講堂、研究室,我希望我有一間簡單、樸素、寫意,擁有小花園的小平房在濱海,我要在那裡過著勞動、栽種的鄉村生活,學習與大自然相處的道理,每天可以到海邊散步、寫信給朋友親友們。這之間若有能與我感通、美麗的靈魂願意走進我的生命一段、給予我什麼,我就接受這些不同經歷的贈與,朝向這些經常會有的幸福和美開放。我要經常去旅行,去和不同的朋友過完全不同的生活,去完全不同的時空裡學習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我要過一種對世俗、對物質、對喧囂、對人群要求很少的生活,很簡單的生活,只要去創作更多文學、認識更多激動我的靈魂,愛更多,經驗更多朋友的生命,投入更多生命體驗的冒險。當我可以在我的海邊小木屋看海,安靜創作時,若有一個女人自然而然在本性、時機和生活方式上都適合和我共同生活,那就讓她住在小木屋裡的另一個房間吧,隨她要住多久。
...... 或許我根本不必要過分要求一個女人,每個女人都給予她們所能給予我且願意給予我的那部分,我就會很豐足了;我也根本不必要過分愛一個女人,我以我所能的不同深淺度及方式去愛她們就夠了,適度地愛之於維持關係反而更好。既然沒有一個女人能滿足我,那就讓我所愛的這些女人一起滿足我吧。直到有一個女人能完全深愛我到我們能深證完全彼此身身心心相屬,彼此都在那個“獻身”的深深體驗裡,而那個深深的體驗有多深,我們之間的相屬就自然會展開多久。關於“獻身”的體驗需要很深它所包含的內容很廣,是需要很長時間的考驗的,如果那個決定要彼此“獻身”的點真正到來時,我們彼此都會直到的。既然我的熱情如此強大,需要如此之劇烈,就把我全部的愛、美、熱情與需要發洩、寄託在四個我能愛的女人身上吧。但我一個也不會去傷害她們,我會無限溫柔,我會對我的語言、行為、身體和承諾負責的,我會知道我愛她們每個人的深度及各自該如何愛她們的。性不是重要的,能不能碰一個女人或熱情之有無都沒有關係,能不能共同生活在一起或專屬也不是重點。而是我要學習與人生活,給予她們我的靈魂。
2018年12月17日 星期一
《邱妙津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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