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日 星期四

《林中秘族 The People in the Trees》柳原漢雅 Hanya Yanagihara

終於再次看到好好好好看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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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長成青少年,發現父親只是為了母親的美貌而娶她時,我很失望。到了後來,我才發現父母在許多方面都令我們失望,最好不要對他們有任何期待,以免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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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描述一個人有多俊美,並沒有什麼令人滿意或新穎的方式,況且我自己也會很尷尬。所以我只會這麼說:他的長相俊美,而且我發現自己突然害羞起來,不確定該如何稱呼他 — 保羅?塔倫特?塔倫特教授?(當然不該叫他塔倫特教授!)即使我們認為自己看到任何一種相貌都能不為所動,並為此自豪,但是貌美的人就是能夠讓我們呆掉,心中滿是讚賞、恐懼與喜悅,意識到自己的長相遠遠不如對方,而且深知那種美貌是不管我們有多聰明、受過多少教育或者有多少錢,都無法奪取、征服或否認的,我為此感到很洩氣。跟塔倫特在一起的那幾個月,他的俊美相貌讓我時而感到痛苦,時而感到欣慰,而且我發現自己漸漸接受此一事實,也喜歡跟他在一起,但有時會用較不愉快的心情去否定他的美貌,只是沒有一次辦得到,後來我才知道這跟說服自己“糖是酸的”一樣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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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曾注意過自己的容貌:直到當時為止,我都認為自己的身體只能是功能性的,未曾想過有可能或有能力改變它,雕塑出完美身形。但是看看塔倫特 — 他的頭髮、皮膚與眼睛都是一樣的深金色,帶著淺淺的白蘭地色調,牙齒又白又密,嘴巴微笑起來像咧嘴的狼。凡此種種,都不可避免地讓我意識到自己有許多缺點,像是膝蓋看起來鼓鼓的看,皮膚像麵粉一樣百,頭髮蓬鬆。塔倫特與我隸屬同一種物種,簡直是不可思議且荒謬的事,殘忍的是,他正好反應所有完美的人類特色,我則是集所有人類卻陷於一身的負面典範。接下來的整段航程,我一直盯著他看,希望他打開雙眼,但也害怕。對於內心的痛楚,我感到非常噁心,但也以此為樂。等到飛機終於降落時,塔倫特被驚醒,而我已精疲力竭,但也很興奮,內心滿溢又酸又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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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些壽命短暫的生物在吃另一種壽命短暫的生物,而且雙方每天做的事都是找美味的東西來嚐一嚐。這讓我開始覺得叢林是非常可悲的地方,甚至像勸法阿趁他還有機會好好享用霧阿卡:畢竟他已經四十二歲了,肯定不會再回到這座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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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麼說很不中聽,即使在目睹這起事件之前,我想來覺得某些特定種族生來就比較容易有某種行為,更精確地說是自然有某些特色。例如,德國人與日本人(我認為這一點無可爭議)天生就喜歡用細膩的手法做些殘酷的事,法國人則是有辦法把迷人而懶惰的表現轉化成一種慵懶的氣質,俄國人愛酗酒,韓國人粗魯,中國人吝嗇,英國人則有同性戀傾向。至於伊伏伊伏人,他們在性事方面喜好並傾向雜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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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她將該儀式完全略去不論的舉動,反映出知識份子最虛偽的一面:當我們在紀錄某種文化時,實在不該像她那樣,只要是自認噁心、令人震驚或不符敘事結構的細節,就予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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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知識討論的角度,文化相對論是一個說起來很簡單的觀念,對許多人來講,要打從心裏接受,卻沒那麼容易。

在我親眼目睹那些活動後,另一個沒人看出來,且不盡然我愉悅的後果是,到了夜裡我越來越常夢到塔倫特。我有一點羞於承認,因為這聽起來非常孩子氣,但當時我還非常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每到早上我就不記得細節了,只知道他在我的夢裡,而我非常高興。到了白天,我通常極度憂鬱悲傷,覺得生無可戀,再回到對我如此珍貴的漆黑夜色之前,只得暫時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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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們並非刻意忽略那些事實,只是他們對這世界的看法跟我們截然不同。又或者他們完全沒有判斷事理的能力,如果有人說某人六十歲了,那他就是六十歲了,無需證明。這種像流沙般捉摸不定的邏輯實在很累人,而且他們的言行往往前後不一,難測到令人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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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已經七十四歲的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然而二十五歲的人碰到這種事,大概只能用學術的角度去理解。但是,年紀這種事並非任誰都可以理解的;年紀是老人關注的焦點,而只要是年紀比我們大的人,就會被我們當作老人。大家都不想談論年紀,那似乎是個討人厭的話題,容易讓人沈湎其中,只有意志不堅、軟弱、愛發牢騷的人,才會悲嘆言老。如今,我也漸漸變老,成了老人,我越來越常想到那些夢遊者的命運,並且看清其本質:對他們來講,那是一種詛咒。雖然自己沒有意識到,本來渴望長壽的我們遲早都會認命(就我而言,大概從幾年前就開始了),接受生命的盡頭。那種觀念的轉變是如此突然,任誰都會不禁回想那轉變的時刻,但那變化是如此細微,讓人以為是在夢裡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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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餐時,我不大專心地聽著歐文抱怨米爾斯學院的事、他有多討厭加州,還提起某次房間起火,他不得不用我的大衣滅火,並為此解釋了一番。在此同時,我則想著他有多天真,關心的都是一些平頭百姓的小事,絕不可能受得了我經歷的一切,而如今自己有了多大的轉變。不過我不討厭他,跟他在一起還滿舒服的;對他來說,生活不過是由一連串熟悉的事件組成,每個問題都能解決,他也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快樂。令我訝異的是,我想起我曾經也是那種人,只是現在,再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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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的看法是否公允,我發現塔倫特令人失望。就像我曾說的,不管過去或現在,我都不認為人類學家是最具創意或最讓人消除敵意的思想家(不過,他們做筆記鉅細靡遺的功力實在是一流的),但後來我逐漸開始欣賞他的專心一志。不過藉由他,我也首次觀察到一個怪現象:我們前往一個奇怪的地方,發現過去的許多假設和知識不只是錯的,還剛好與事實相反。在這些奇怪的國度,學界、我們的同僚,乃至西方的歷史或宗教界都使不上力,甚至長期被誤導,這時我們反而能在知識上有勇敢的創見。但是想要摒棄所學遠比學習過程要來得困難,即使最勇敢的人也會發現,一有機會,自己就想退回熟知的領域。令人震驚且有點感傷的是,有許多發現和進展之所以拖延多年、甚至幾十年,並不是因為欠缺相關資訊,而是因為發現者太過膽小,怕被嘲笑,怕被同事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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