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3日 星期一

《愛與黑暗的故事 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Amos Oz 艾默思 奧茲

他們認真教育他的過程令人覺得啊是要這樣的情況下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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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世界上有些地方正在過真正的生活,那地方離開這裡特別遙遠,是在希特勒上台之前的歐洲,在那裡每個夜晚都要點燃數百根蠟燭,女士先生們在橡木隔板裝潢的房間裡啜飲漂著一層奶油泡沫的咖啡,或者舒適地坐在懸有鍍金枝形吊燈、富麗堂皇的咖啡館,手挽手去聽歌劇或看芭蕾,從近旁觀察偉大藝術家的生活、撼人心魄的風流韻事、破碎的心、畫家的女朋友突然愛上了畫家最好的朋友,一位作曲家,半夜三更走出家門,任雨水打著頭頂,獨自站在古橋上,橋影在水中顫抖。

我們住的地方從來不會出現這種事,這只能出現在山那邊的遠方,出現在人們縱情度日的地區。比如在美國,那裡的人們淘金,搶劫郵政列車,把一群群畜生驚得四處逃竄穿過無際的原野,誰在那裡殺的印地安人多就會贏得美人。這是我們在愛迪生戲院所看到的美國:漂亮女孩要賞給最優秀的射手。這樣的獎品有什麼用?我一點概念也沒有。要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是個相反的美國,誰射殺女孩子多,誰到最後就可以得到一個英俊的印地安人做獎品,我也只得相信有這麼回事。無論如何,這就是遠方的世界。在美國,還有在我集郵冊裡出現的其他奇妙的地方,在巴黎,在亞力山卓,在鹿特丹,在盧加諾,在比亞里茲,在聖摩里茲,神聖之人落入情網,彬彬有禮地互鬥,失敗、放棄掙扎、漂泊,在大雨滂沱的城市,坐在林蔭大道旅館那昏暗的酒吧裡獨酌,縱情度日。

就連在托爾斯泰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長篇小說裡,大家也總在探討主人翁縱情度日,為愛而死,或是為某種崇高的理想而死,或是心力交瘁而死。這些皮膚曬得黝黑的拓荒者也一樣,在加利利的某座山嶺,縱情生活。我們這地方,無人為耗盡體能、單戀或理想主義而死,人們不縱情生活 - 不光是我的父母,而是所有人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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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丹尼不會活到三歲。很快他們會來把他殺死,以免歐洲遭到他的破壞,以便提前避免希特勒...... 但是大衛伯伯卻想得不一樣。他對諸如此類的痛恨觀點鄙夷不屑,對莊嚴的高大教堂拱頂下迴盪著的反猶聲浪,或殘酷危險的新教徒反猶主義,德國種族主義,奧地利的蓄意謀殺,波蘭對猶太人的痛恨,立陶宛、匈牙利或法國的殘酷,烏克蘭、羅馬尼亞、俄國和克羅埃西亞熱中集體屠殺,比利時、荷蘭、英國、愛爾蘭和斯堪的納維亞不信任猶太人,一概不予計較。凡此種種,在他看來奶野蠻愚昧時代的朦朧遺風,昨日殘餘,氣數將盡。

作為比較文學教授,歐洲文學對他來說是一個精神家園。他未曾意識到,為什麼應該離開自己的居住國,移居到西亞 — 一個奇異生疏之地,以便讓愚昧的反猶主義和心胸狹隘的民族主義暴徒心花怒放。因此他堅守崗位,揮動進步、文化、藝術和未開拓領域的精神旗幟,知道納粹來到威爾納。熱愛文化的猶太人、知識份子和世界主義者不符合他們的口味,於是乎他們就殺害了大衛、瑪爾卡和我那你成為丹努什或丹努什可的小堂哥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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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魅力之奧秘究竟何在?這一點我大概過了多年後才開始理解。他擁有男人身上罕見的品質,對許多女人來說,那是男人一種最為性感的奇妙品質。

他注意傾聽。

他不是一味有禮貌地佯裝傾聽,不耐煩地等待她把話說完,閉上嘴巴。

他並不打斷談話人的話,替她把話說完。

他並不插嘴幫她所說的話歸納結論,以便引入另一個話題。

他不讓他的談話人跟空氣說話,進而在腦海裡盤算等她說完後自己如何作答。

他不是裝出饒有興趣或感到愉悅的樣子,而是真的這樣。咳,什麼啊,他具有用之不竭的好奇心。

他不是沒有耐心。他沒有嘗試著把談話從她那微不足道的小事轉向自己的重要話題。

相反,他喜歡她談的小事。他總是喜歡等待著她,要是她需要慢吞吞的,他也以此為樂。

他不慌不忙,也不催促她。他將等候她結束,即使她結束了,他也不會猛然抓住話題,而是喜歡等候,以防再有什麼需要補充的,萬一她要發表另一篇感慨呢。

他喜歡讓她拉住自己的手,領他去她的所在,她自己的所在。他喜歡做她的陪伴者。

他喜歡認識她。喜歡理解她,了解她,抵達她的內心深處,再多一些。

他喜歡奉獻自己。他喜歡把自己奉獻給她,而不是喜歡從她那裡得到些什麼。

咳,什麼,她們不住地向他訴說心靈絮語,甚至訴說最不易公開、最為隱密、最為敏感的事,而他則坐在那裡傾聽,明智,溫柔,滿懷同情和耐心。

不然就帶著喜悅和情感。

這裡有許多男人,喜歡性,但憎恨女人。

相信我爺爺兩者都喜歡。

滿懷柔情的他從來不算計,從來不奪取,從來不強迫。他喜歡揚帆遠航,但從不急著拋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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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公眼裏,每個人都是馬馬虎虎的孩子,彼此失望,相互忍受,我們大家都陷入一場沒完沒了、技藝不精、基本上沒有好結果的喜劇裡。條條道路都通往痛苦。因此,在外公眼裏,幾乎每個人都應受憐憫,他們的多數行動都值得寬恕,包括各式各樣的陰謀詭計、惡作劇、欺騙、虛榮、操縱、錯誤的索取和偽裝。他會用不懷好意的微小赦免你這些惡性,好像在說:咳,有什麼啊。

只有殘酷的行為可以檢驗外公頑皮的耐力。他對這些深惡痛絕。一聽到做壞事,他快樂的藍眼睛便蒙上了一層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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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那個要成為我媽媽的女孩找到藏在衣櫃縫裡的一張紙條,只跳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上面寫著相當簡單的波蘭語,寫給她的小幼童軍寶貝,説她有生以來從沒碰到過比他更好更慷慨的男人,她不配親吻他的腳掌。小凡尼亞注意到有兩處波蘭語拼寫錯誤。紙條用大寫字母 N 簽名,作者在字母上畫著兩片飽滿的嘴唇,意為親吻。“沒有人,”母親說,“能了解別人的事情,連近旁的鄰居也不了解,甚至連你的伴侶也不了解。也不了解你的父母和孩子。一點都不了解。甚至連自己也不了解。什麼都不了解。要是我們有時有那麼一刻想像自己了解些什麼,這種情形甚至更為糟糕,因為在渾然不知中生活比在錯誤之中生活要好。然而,實際上,誰又知道呢?轉念一想,或許在錯誤中生活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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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凡尼亞從布拉格寫了一封富有哲學含義的信給我。我那時大概有十六歲,而她則是個十九歲的學生了,她的來信對我來說有點高深,因為我一向被認為是個小傻丫頭,但我依舊清楚地記得,那封長信詳盡地探討了遺傳與環境、自由意志的對立問題。

現在我試著告訴你她是怎麼說得,可當然是用我自己的話,不是凡尼亞的原話,我認識的人中很少人具有凡尼亞那樣的表達能力。凡尼亞基本上就是這麼寫的:遺傳,以及養育我們的環境,還有我們的社會階層...... 這些就像玩遊戲前隨意分給人的紙牌,在這方面沒有任何自由 —世界給予,你只是拿取給予你的東西,沒有機會選擇。但是,她從布拉格給我寫道,問題是大家都在處理分給他的牌。有些人技高一籌打出份給他的一手壞牌,另一些人則截然相反,他們浪費一切,失去一切,即使拿著一手好牌。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自由的意義:如何用分給我們的牌自由出手。但是,就連出牌好壞時的自由,她寫道,也相當諷刺地要依靠個人的運氣,依靠耐心、智慧、直覺和冒險。在沒有其他辦法時,這些當然也只是遊戲開始前分或沒分給我們的紙牌。倘若如此,我們最後還有多少選擇的自由呢?

並不多,你媽媽寫道,在沒有其他辦法之際,或許留給我們的只有自由地隨意大笑或悲嘆,參加遊戲或棄之而去,多多少少試圖理解有什麼沒有什麼,或放棄,不去理解......簡而言之,是清醒地度過這樣的人生,還是麻木不仁地度過這樣的人生,要在這兩者之間作出抉擇。你媽媽凡尼亞大致說的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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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 1938 年 12 月末,從那時起我沒有出過一次國,除非在想像中。我今後也不會出去。這並非因為以色列如此美好,而是因為我現在認為所有的旅行都是個錯誤,你不會空手而返的唯一旅程,就是你的心靈之旅。在我內心深處,沒有疆界和海關,我可以像星星那樣想著最遠方行進,或者是在已然小事的地方旅行,拜訪不再存在的人們,甚至走進從未存在過的地方,或是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待在那地方對我有好處。或者至少,沒有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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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代那所學校課程安排上的某些東西,抑或是侵入媽媽和她年輕朋友心房裡的某種深藏著的浪漫黴菌,某種濃烈的波蘭 — 俄羅斯情感主義,某種介乎蕭邦和密茲凱維奇之間的東西,介乎《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拜倫之間的某種東西,在崇高、痛苦、夢幻與孤獨之間那模糊地帶的東西,各式各樣捉摸不定的“渴望和嚮往”,欺騙了我母親大半生,誘使她最終屈服,並在1952年自殺。她死時年僅三十八歲。我十二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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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一種強有力的衝動,像打噴嚏一樣,讓你無法遏止,像你在班上爆發出不可抗拒的大笑,想站出來當眾宣佈他們的飲料非常噁心,連他們家的貓和他們家的鳥兒都覺得它討厭,我把它全倒進了花盆裡,現在他們的植物快死了。

遭受懲罰,像個男子漢那樣接受懲罰。無怨無悔。

當然我不會那麼做,迷倒他們的願望遠遠勝過使之大吃一驚的衝動。我是個神聖的拉比,不是個成吉思汗。

..... 但是我怎麼能撕去她剛剛別在我胸前的獎章呢?我怎能使父母受到不應有的傷害?我剛剛從母親那裡學到,倘若你必須在說謊與傷害他人情感之間做出選擇,你預期選擇事實不如選擇感覺。究竟是讓人高興還是揭露真相,究竟是不引起痛苦還是不要說謊,面對這種抉擇,你應該總是與其誠實,毋寧慷慨。這樣做,你自己就會高於芸芸眾生,贏得大家一片讚聲: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然而我總想做成吉思汗,總想在各種父母在的場合出言不遜。估計我並無戴著好孩子獎章。也不夠愛父母而假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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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來,父親沒有放棄希望:約瑟夫伯伯的衣缽終將落在他身上,倘若我能繼承家庭傳統成為一名學者,他會適時把衣缽傳給我。他所從事的枯燥無味的工作,使他只能夜間做研究,因此倘若衣缽傳給了他,也許他唯一的兒子能夠繼承。

在我看來,媽媽想讓我長大後,表達她無法表達的東西。

至今也不知道我父母希望我什麼。媽媽要我做個正常人。父親可能我出書他已經滿足了。

321 母親的瘋狂唸書癖

結果,父親從他父母那裡借來一些錢,主動要照看孩子和家,我媽媽確實一人去了阿扎療養院。但即使在那裡,她也沒有停止讀書。相反,她幾乎是沒日沒夜地讀。她坐在山邊樹林裡一把帆布躺椅上從早讀到晚,晚上她坐在燈火通明的遊廊裡讀書,而其他住客則在跳舞、玩牌、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夜裡她會到接待櫃檯旁邊的會客室幾乎讀上一個通宵,以便不打擾同屋的室友。她閱讀莫泊桑、契訶夫、托爾斯泰、格尼辛、巴爾扎克、福樓拜、狄更斯、沙米索、湯瑪斯曼、伊瓦什凱維奇、克努特哈姆生、克萊斯特、莫拉維亞、赫曼赫賽、莫里亞克、阿格農、屠格涅夫,還有毛姆、禇維格以及安德列莫洛亞 — 整個休息期間她的目光幾乎就沒有離開書。當她回到耶路撒冷時,顯得疲倦而蒼白,眼睛下方帶著深深的黑暈,彷彿她每天夜裡都在狂歡。當父親和我問她怎樣享受自己的假期時,她朝我們微微一笑,說:我真的沒有想過。

333 他的初戀,後來成為詩人的小學老師

任何形式的嘲弄,都被傑爾達老師稱作“毒藥”,她把說謊稱作“摔跤”,把懶惰稱作“灌了鉛”,把流言蜚語稱作“肉之眼”,她稱驕傲自大為“燒焦翅膀”,放棄任何東西,甚至橡皮一樣的小東西,或輪到你發圖畫紙,她稱作“製造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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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燒書也不難,但要是我長大後成為一本書,至少有機會可單獨生存下來,如果不是在這裡,那麼則在其他某個國家,在某座城市,在某個偏遠的圖書館,在某個被上帝遺棄了的書架的角落。畢竟,我親眼看見書怎樣想方設法在擁擠不堪的一排排書架間,在黑暗的塵埃裡,在一堆堆選印本和期刊中藏匿,或者是在其他書的背後找到藏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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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一些朋友和鄰邦促使自己在那個威脅四起的奇怪秋天伊使,欣慰地想到,即使阿拉伯人不願讓我們留在此地,但歐洲人最最不願意讓我們回去,再次湧入歐洲,因為歐洲人比阿拉伯人更強大有力,隨之而來的便是我們可以有機會留下。他們會迫使阿拉伯人吞嚥下歐洲人使勁吐出的東西。

397 阿猶衝突

在個體和民族的生存中,最為惡劣的衝突經常發生在那些受迫害者之間。受迫害者與受壓迫者會聯合起來,團結一致,結成銅牆鐵壁,反抗無情的壓迫者,這不過是種多愁善感滿懷期待的迷思。在現實生活中,遭到同一父親虐待的兩個兒子並不能真正組成同道會,讓共同的命運把他們密切地聯繫在一起,他們不是把對方視為同病相憐的夥伴,而是把對方視為壓迫他的化身。

或許,這就是近百年來的阿猶衝突。

歐洲用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剝削和鎮壓等手段傷害、羞辱、壓迫阿拉伯人,也是同一個歐洲,欺壓和迫害猶太人,最終聽任甚至幫助德國人將猶太人從歐洲大陸的各個角落連根拔除。但是當阿拉伯人觀察我們時,他們看到的不是i 一群近乎歇斯底里的倖存者,而是歐洲的又一新產物,擁有歐式殖民主義、尖端科技和剝削制度,此次披著猶太復國主義外衣,巧妙地回到中東—再次進行剝削、驅逐和壓迫。而我們在觀察他們時,看到的也不是休戚與共的受害者,共患難的弟兄,而是製造大屠殺的哥薩克,嗜血成性的反猶主義者,偽裝起來的納粹,彷彿歐洲迫害我們的人在以色列土地上再度出現,頭戴阿拉伯投進,蓄著鬍子,可他們依舊是以前屠殺我們的人,只想掐斷猶太人的喉管取樂。

499/500 以阿衝突再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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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詞掩蓋了對我母親的記憶,如同沒有碑文的紀念碑。“那裡任何人”或者“那邊什麼人”等詞表明割斷了他與母親家庭的聯繫,那聯繫再也不曾恢復。他們責怪他。母親在台拉維夫的姐妹們相信,他與其他女人的關係,給我母親的生活佈下了一層陰霾。加上那些夜晚,他背對著她坐在書桌前,腦子裡只有他的研究和他的小卡片。這一指責令父親深為震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對待我的台拉維夫和海法之行,其態度就像阿拉伯國家在那個抵制拒絕的年代,對待中立人士訪問以色列的態度:我們不能阻攔你,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是請不要當著我們的面提起那地方,你回來以後什麼也不要跟我們說。好壞都不要說。不要跟他們談起我們。我們不想聽,也沒興趣知道。總之,你要保證別讓在你護照上蓋不受歡迎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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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級就要結束之際,我突然放棄了童子軍,基本上不再去上學。我終日穿著內衣仰面躺在自己的房間,吞噬一本本書和一堆堆糖果,那時我除了糖果幾乎什麼也不吃。我那時已經戀愛了,遏止著淚水,沒有絲毫機會,愛上了某位校花。不是像在書中讀到的年輕人那種又哭又甜的愛,書中描寫到,靈魂因愛情而痛苦,但仍然振奮,生機勃勃,而我彷彿遭到當頭一棒。更為糟糕的是,那一陣子,我的肉體貪得無厭,猥褻地在夜晚,甚至在白天,不停地折磨我。我想擺脫,永遠從肉體與靈魂這兩大敵人的束縛下解放出來。我想變成一片雲,變成月球表面的一塊石頭。

574/575 母親自殺前給他的最後一席話

“有許多女人對專橫跋扈的男人感興趣,猶如飛蛾撲火;也有一些女人,她們需要的不是英雄,甚至不需要性格暴躁的戀人,而是需要一個朋友。你長大後要記住:遠離酷愛暴戾人士的女人,努力尋找把男人當作朋友的人,她們需要朋友不是因為自己覺得空虛,而是願意讓你充實。記住,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友誼比愛情更為寶貴珍奇,與友情相比,愛情確實相當粗俗,甚至拙劣。友情也包括適度的感受、關心體貼、慷慨大方,以及精心調試出的適度。”

.....   

  “有朝一日,當你結婚,有了自己的家,我非常想你不要以我和你父親作為婚姻生活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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