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1日 星期三

罪與罰 - Dostoevsky

“我是在哪兒,”拉斯科利尼科夫邊往前走,邊想,“我是在哪兒看到過,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臨刑前一小時說過,或者是想過,如果他必須在高高的懸崖絕壁上活著,而且是在僅能立足的那麼狹窄的一小塊地方站著,—四周卻是萬丈深淵,一片汪洋,永久的黑暗,永久的孤獨,永不停息的狂風暴雨,—而且要終生站在這塊只有一俄尺見方的地方,站 一千年,永遠站在那裏,—他也寧願這樣活著,而不願馬上去死!只要能活著,活著,活著!不管怎樣活著,—只要活著就好!……多麼正確的真理!人是卑鄙的!誰要是為此把人叫作卑鄙的東西,那麼他也是卑鄙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補上一句。

“我們一直想像,永恆就好像一個無法理解的概念,是一個碩大無朋、其大無比的東西!可為什麼一定是其大無比呢?萬一它並不是這樣呢,您要知道,它也許是一間小房子,就像農村裏的澡堂,熏得漆黑,各個角落都是蜘蛛,而這就是永恆。您要知道,有時我覺得它大致就是這樣的。”

廊裏很暗;他們站在燈旁。他們默默地對看了約摸一分鐘光景。拉祖米欣終生都記得這一分鐘。拉斯科利尼科夫閃閃發光、凝神注視著他的目光仿佛每一瞬間都竭力 想穿透到他的心靈、穿誘到他的意識裏去。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慄。仿佛有個什麼奇怪的東西在他們之間一閃而過……有個什麼念頭,好像是暗示,轉瞬即逝;雙方 突然都理解,有個什麼可怕的、豈有此理的東西隔在他們中間……拉祖米欣臉色白得像死人一樣。


沒有比我們自身更大的牢房。一個秘密就是一把刀﹐握在保守秘密的手裡﹐刀鋒或刀背。殺人﹐也殺自己。

第一課 - 郭松棻

於是他半生的逃難、孤獨、無奈、未婚﹐甚至這輩子的一事無成﹐種種辛酸一起湧到﹐堵在他的喉頭。他望著汽車漸漸遠去﹐幾乎要滴出熱淚。他對著她﹐對著汽車的尾身﹐對著全世界﹐嘔出了他一生的委曲。他當街大吼起來﹕

「我要蒐集中國文革的郵票......再貴我也可以買......誰也阻擋不了我。誰也阻擋不了我收集郵票......誰也阻擋不了我收集文革的郵票......誰也阻擋不了......就是希特勒也阻擋不了。」


是誰對誰的誤讀呢﹖初出社會的女老師對紐約學院氛圍的想像﹐剛娶了中國太太的他對中國的想像﹐那個時代對文化大革命的想像﹐誰說的﹖“誰都到不了誰的國度﹐我們只能彼此想像”。有時候你容忍別人的想像﹐再有時候你拆穿它們。

好個“誰也阻擋不了”。

向陽 - 郭松棻

「信不信﹐這些都是白忙一場。」

... 他們在一條街上橫過來橫過去。在台北﹐除了這件事﹐他們無事可做。至於把一件事拖垮﹐心裡倒經常存著隱隱的興奮。關於溫柔﹐他們做得總不出色。他們從來不會好好兜一次風。他們怕星期天﹐他們拿這一天沒辦法。他們怕連續幾天的假期﹐更不用說長長的暑假了。

... 他們已經到了拿自己沒辦法的地步。他們以為生來就應該過著毫無過失的生活﹐而現在到處都是過失﹐無法挽回﹐於是他們全身洋溢著毀滅的熱望。



她就坐在那裡﹐不動。他想﹐很好﹐不動﹐就永遠不要動。他站起來﹐極其大聲的在背後拍上門。

很多年後﹐過一個路燈﹐他發現她竟然在同一個城市﹐一步步從對面走過來。他眼睜睜看著她﹐心裡想﹐怎麼能﹐不可能﹐我還沒有絲毫準備﹐我...... 他抓住她擦身而過的手臂﹐她訝異地張著兩個眼睛﹐驚惶大概是為了懷裡的嬰兒。

她竟然連坐下來喝被咖啡也不肯﹐她只是搖頭。她只是不想和他在路上拉扯﹐於是和他坐在這裡﹐靜著臉什麼也不說。是這樣的﹐他知道﹐她只是看他是一個孩子﹐她受夠了...... 他捧起臉不讓人看見他哭起來。

嘿﹐你娶誰﹖

你還是一樣瘦。他們不讓我去看你﹐你像一個傷兵一樣躺在床上﹐牆的顏色類似我兒時的房。仔細一想可能還是來自你形容過的景象﹕你和弟弟在房間兩旁﹐一人一張單人床。你們躺在床上一起聽廣播﹐用自己的想像害怕鬼。

他們說你要結婚了﹐你娶誰呢﹖我還淡淡的不捨得。他們讓我去看你﹐你躺著對我微笑﹐我記得的那種輪廓。意思是﹕你這個小傻蛋啊我拿你沒辦法。還有點鼓勵的意味。我好繼續傻下去。

十一月。你看得到麼﹖你那裡有沒有好陽光。

2007年11月18日 星期日

背德者 - Gide

我說過我根本不愛她﹐至少我對她絲毫沒有所謂愛情的那種感覺﹔不過﹐若是把愛理解為溫情﹐某種憐憫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愛她了。

我很快就看出﹐跟他們談話如同對牛彈琴。我剛剛同他們交談幾次﹐就感到他們的無形壓力﹐不得不扮演一個虛偽的角色﹐不得不裝成他們認為我依然保持的樣子﹐否則就會顯得矯揉造作﹔為了相處方便﹐我就假裝具有他們硬派給我的思想與情趣。一個人不可能既坦率﹐又顯得坦率。


特別喜歡背德者從男孩身上汲取生命的那段﹐幾乎有點妖異﹐但對結核病和一個人從腦子鑽出去尋到身體力量的過程是絕對正確的。整本書裡不離諾曼地﹐想像得到那類似英國的大片枯草。“窄門”很窄﹐“田園交響樂”的 title 現在看來幾乎是諷刺了。楊絳“走在人生邊上”理清了太多事情﹐倒不好意思繼續渾鈍。人都是在自私和良心中做選擇﹐某些人說服自己的能力較強些。我還覺得有些人樂於渾鈍。但都離不了多遠。紀德喜歡描寫天人交戰的過程﹐作者歷歷在目﹐做了後悔﹐但就是這後悔使罪行更甜美﹐更有清楚的明目。比一般事件有存在感的多﹐還有一種悲劇英雄的滋味。

唉公子哥兒的文學。

女性在他筆下只是母親。波特萊爾詩裡那種狂風暴雨的女性在他心裡大略轉化到男性身上。慾望不在﹐事情就一面了。於是女性總是溫柔的﹐負苦的﹔不是天真的可以﹐就是悲觀的不行。若是身處幸福﹐頓然就演變成俗物。總之是絕緣體﹐只能靠一種漠然的觀察來下筆。

照相機 - Toussaint

“在我寧靜的、通常是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有兩件事差不多在同時間交錯在一起﹔它們彼此分開﹐幾乎引不起人興趣﹐而且從整體來看﹐很可惜地也沒有任何關聯。是這樣的﹐我剛剛決定去學開車﹔而且也是在剛剛﹐我才適應了信件帶給我的這個消息﹕一個久違的朋友﹐在一封用相當舊型的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中﹐讓我知道他結婚了。或許該說﹐對我個人而言﹐如果有什麼事會令我害怕的話﹐就是那些久違的朋友。”

飛機上 Natalie 說著許多死事。先說和自己年齡相當的朋友過世﹐再來是...... 我說你非得在飛機上說這些麼﹖她笑。她想睡覺的時候﹐EasyJet又開始賣起東西來。先是吃的﹐烤個 Bacon Sandwich 香的要命﹐但每一種都油膩的足夠讓人在飛機上中風。再來有 Lottery﹐有香水﹐推個鐵製小車出來不夠﹐還要大聲廣播。好在我是不太想睡的﹐仍然是厭煩的不行。很明顯的既然讓你上了機﹐固定在位置上﹐就要充份利用時間。

你若不瞪著時間看﹐它就會溜走。浴室裡的男主角刮著自己的臉﹐手錶放在餘光看得見的地方。我以為他一直和我一起﹐還問他﹕你沒看英國館麼﹖你忘記了麼﹖他大覺荒謬。我編排記憶的技術靠著練習﹐自己都看不見手工縫線。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你都和我一起看到。

2007年11月9日 星期五

木頭房子

他們說你搬去了那木頭房子。我看過一個﹐破爛的樹根裡生出來的一樣。你是否住在裡面﹐喝樹根傳來的水氣養分﹖舌頭可以辨認出﹐陽光還是雲霧的味道。陽光尖刻﹐類似礦物﹔雲霧軟棉﹐後有淡淡花甜。可能是洗到土壤裡的。秋天開的花﹐顏色都很清淡﹐白霧霧的在空氣裡﹐不搶葉子的顏色。又好像是我﹐住在地底裡。你在我攀不到的泥叢。

我都忘了。只記得一根扁扁的金屬鑰匙。給我開鎖。那鎖是通往哪裡的呢﹖金屬很軟﹐我擔心把鑰匙扭斷﹐但那卻是個懸空的鎖孔﹐沒有從這裡到那裡的分別﹐沒有門就沒有門裡門外。鎖還在﹐鑰匙也還在﹐只是哪裡也到不了。打開和鎖上都是我自己的了。

2007年11月5日 星期一

雙重人格 - Dostoevsky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一進來就連聲道歉。現在我重申我過去的隱私﹐再次請求你海涵。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我對你無須隱瞞。您自己也知道我是個小人物﹔但是我引以為幸的是﹐我並不因為自己是小人物而感到遺憾。甚至相反﹐ 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說到底﹐因為我不是大人物﹐而是小人物﹐我甚至感到驕傲。我不是個陰謀家 - 我也對此感到自豪。我做事從不鬼鬼祟祟﹐而是明來明去﹐不玩花樣﹐雖然我也會做損人利己的事﹐而且很會做﹐曉得該對什麼人下手﹐以及怎樣才能做到損人利己﹐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但是我不願玷污自己的令名﹐因此就這點來說我一向潔身自好。我說﹐就這點來說我一向潔身自好﹐克列斯季揚‧伊萬諾維奇!”


他總是在揶揄他的主角﹐那些無比自卑﹐隨時在合理化自己的情勢﹐又踩進另一個侮辱的主人公。那些小心翼翼﹐自言自語﹐自高自低的主人翁們。逐漸地﹐觀者從他人變成了第一人﹐我們為他心急﹐甚至感到難堪了。

2007年11月4日 星期日

古船 - 張煒

“沒有辦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時恨自己簡直超過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這麼坐著﹐心裡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談﹐問一句答一句﹐有時乾脆不停地罵自己。見素﹐你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麼說話的人其實說了最多的話﹐說得口焦舌燥。他們在跟自己交談啊﹐最累的是心。我問自己些什麼﹖我問得亂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問自己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不愛說話的人、哪一年忘記了自己的生日、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親媽去世那年的事情、第一次發現白頭髮的是哪一年、叔父的話、叔父的性格、後母、後母的死、含章小時候的樣子及十八九歲的樣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為什麼沒有孩子......。等等。你想不到我為什麼跟自己談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記在心裡﹐心裡裝不下﹐又吐不掉。幾十年的事情了﹐一齊齊擠著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爺了﹕快讓我忘掉一些吧﹐我心裡裝不下那麼多﹗老天爺一聲也不吭。我心上難受﹐就開始罵自己了。......”

這種家族國族的事情有完有了麼﹖但你看了一陣總會麻木的。如旁觀他人之痛苦﹐不只照片﹐在大量描述殘忍的文字下﹐寫的人漠然﹐看的人也漠然了。無論作者如何有耐心地一一細述﹐可長可短﹐讀者只是著眼掃過。到最後不都一樣的麼﹖人性的壞﹐改朝換代。唯有經歷為憑﹐唯有眼見為憑﹐於是記事的人辛苦了。書寫和閱讀﹐最後都只是搜宇觀奇。

人在某種程度上﹐只能不停的想自己﹐問自己。

我父親

今日是我父親的生日﹐我不想追溯他幾歲﹐我只能說﹐他看起來40幾歲左右。一般時候﹐他和十幾歲的人一樣調皮﹐開出的玩笑﹐年齡類似高中生。別人都說 女兒和父親特別好﹐我父親也常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常認為我和父親像冤家﹐好的時候親親懇懇﹐壞的時候吵吵嚷嚷﹐動刀動槍。有時候覺得﹐我們比較 像酒肉朋友﹐有時候覺得﹐不如我做他的父親。

去年﹐我是不像﹐也不打算辦婚禮的。但母親說﹐你爸爸等了一輩子﹐就在等著牽你的手﹐走上紅 毯。於是我說﹐好罷。結完婚到了國外﹐在友人宿舍裡放結婚的影片﹐才發現﹐排練時一直走錯步伐的他﹐在婚禮上﹐走的那樣莊重而嚴肅。好險台灣的喜酒﹐荒唐 吵鬧﹐不倫不類。如果在外國﹐父親要和女兒跳第一隻舞﹐我想﹐他會哭的。

最近看陳映真全集﹐從民國五十幾年一直看過來﹐對於我不在的年代 ﹐只能私人經驗揣想。我把自己家人放進那些時代裡﹐爺爺離開南部移居台北的心態﹐爸爸上高中大學的年代﹔姑姑參加的那些舞會﹐那些本子裡的代號﹔書房裡印 著紅色“欣欣傳播”的信紙信札﹐整個台灣面對外資進入台灣﹐將台灣企業國際化和現代化的時刻。那些勞資的﹐本土的﹐外省的﹐外來的衝擊與困境。才發現心裡 曾以為的那些獨有的家族經驗﹐其實不過是時代寫好交到我們手上的劇本。我們不過是照本宣科。

今日是我父親的生日﹐他其實也沒教過我什麼。 大概就是﹐幽默﹐愉快﹔有些時候﹐為自己活著﹔躺床上無止無境的看書﹐拿一本子寫作﹔把普通生活過的樂趣無窮﹐浪漫而興奮。他沒教過我什麼﹐但教的我都學 了。廣告的世界﹐他書房裡﹐那個泛黃書頁裡文字的森林﹐那些我偷看著的雜誌、剪報﹐一般人說的文學。雜學。

越長大我越明白﹐如果真實世界 裡找不到﹐人就會建構一個自己的世界。吐一個繭﹐把自己包起來。繭裡面有自己的喜怨情愛﹐是我們不明瞭﹐也無從碰觸的。有時候那與對錯無關。我更發現﹐我 也有自己的世界﹐我的父親無論如何﹐似乎比較明白這點。他從不為我寫的東西感到驚訝。有時候我們要給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一個合情理的交代﹔這是我們被教育﹐不可選擇的。其它的時候﹐我學到﹐活在自己世界裡﹐也不是什麼太可恥的事。

我不像是個會流淚的人。但我和父親﹐一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不是羞愧﹐而是氣苦。我曾以為是仇恨﹐現在知道是通心的情感。我沒辦法進他的繭﹐因為我的角色﹐在他的社會。我只能儘量理解。

今日是我父親的生日﹐我其實不會別的。於是﹐寫字﹐祝他生日快樂。

2007年11月3日 星期六

繼續

你真的覺得 你可以 繼續下去麼
握緊拳頭 或是
咬牙切齒。

早上為自己煮一杯水
熱的和冷的。然後
微波一杯熱牛奶 上面
散落著濕了的咖啡。它們從土裡陽光裡長出來
從去年埋掉的雞骨頭 人骨頭 去年一個聚會裡我沒喝完的那杯水
長出來。被那些一隻黝黑的手摘下來
與完整的公豆分開
烘乾 磨碎 化整為削
滴水 濃縮 再烘乾
再打碎 好多次濕了又乾了
面目全非。

你想它像一碗濃湯上的胡椒
飲物召喚著其他飲物的意象
只因為要寫
再打碎

快速攪拌 溶解
一口以盡。然後 繼續
等待它再回到杯沿。

如果你不會成為其他人

你跟自己說了
我要醒來證明自己可以。我要熟睡證明自己可以。
吃吃喝喝 說說洗洗
我要無動于衷證明自己可以。
我要青春不老證明自己可以。
我要寫 證明自己可以。
繼續證明自己可以。

2007年11月2日 星期五

La Séparation 91994)

第一次覺得他演得真好﹐只是最後的十分鐘。他們會面﹐她告訴他這段愛情的起因﹐他堅持他忘記了他想說的第二件事。第二件事﹐她說﹐我和他結束了。

結束了﹖越過那如此熟悉的門檻﹐我不上去了﹐他說。你別這樣。她一樣任性﹐回過身子就上了樓。難道一切就是這樣簡單麼﹖我就這樣走進這門﹖他覺得一切都是一個騙局。曾經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可能只有錄下的影像是真的﹐他不會教他說話了﹐他看他出生﹐看他學會走路﹐但﹐接下來的時間﹐是沒有他了。他並未參與預謀﹐一切都被決定了。

但現在﹐她就走在他前面﹐他曾經這樣想留下的背影﹐現在卻像一張跑掉的轉印紙﹐怎麼也拉不回來。什麼結束了﹖我並不在這裡啊﹐但是。我還是走了﹐你一次次的說。你留下來吧﹐喝杯茶﹐看看孩子... 看了孩子﹐我就走不了了。這我還知道。你想。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堅決﹐像她告訴你她愛上了別人一樣﹐現在她要回來了﹐你﹐還是沒辦法當真。另一種力量在為你說話。我還是走了。你一次次說。你聽見你自己。

你不認識她。這個把頭靠在你胸前的女人﹔這個跟你生了孩子的女人。這滿頭的頭髮都是陌生的。這也不再是你的家。我曾經當作是。現在怎麼想上去都像別人的故事。

她在路上攔住你﹐嘿! 你迷路了麼﹖那裡﹐她手指著﹐另一頭呢。謝謝你。你反射性的說話﹐笑﹐往另一邊走。

好罷現在讓我們回家。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他把手伸出去﹐沒有一臺車願意停下。他聽見自己一次次大叫﹐"Taxi!" 反覆一樣的動作﹐"Taxi!” 滿路雨水打散的燈光。

Taxi!

他覺得那伸出的手也不像他的了。路彎彎直直﹐說不出是斜的還是平的。那不是他的雙腿﹐還在一直往前走下去。

2007年11月1日 星期四

上班族的一日 (1967 - 1979)

「J.P.﹐」他改用台語說「在番仔面前我們不要吵架。」

他忽然感到仿彿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了的孤單。他這才想到﹕這一整個世界﹐似乎早已綿密地組織到一個他無從理解的巨大、強力的機械裡﹐從而隨著他分秒不停地、不假辭色地轉動。一大早﹐無數的人們騎摩托車、擠公共汽車、走路...... 趕著到這個大機器中去找到自己的一個小小的位置。八小時、十小時之後﹐又復精疲力竭地回到那個叫做「家」的﹐像這時他身處其中的﹐荒唐、陌生而又安靜的地方﹐只為了以不同的方式餵飽自己﹐也為了把終於有一天也要長成為像自己同其遑遑然的「上班族」餵飽 -- 養大......



在我出生之前﹐我父母約會結婚的時候。他從牢中從腦裡描繪出的故事﹐那些外省人的。「某一個日午」自殺的處長兒子﹐「纍纍」裡回想戰場和當下的撤臺士兵﹐在台灣﹐想著家鄉﹐和同儕漂浮在島上的故事。再寫各式外國人在台灣的駐留﹕「六月裡的玫瑰花」裡來台灣休假愛上舞女的黑人士兵﹐「永恆的大地」裡永遠想著家的父親﹐買來的伊身上經歷過得那來來去去的船員﹐「賀大哥」因越戰夢魘來到台灣的美國。台灣不過是他們心裡一個亞洲的熱帶島嶼﹐這些陌生過客是島人往外看的低矮窗口。

從牢裡重新回到社會的陳﹐經歷著台灣的經濟變革。此刻的番仔以企業的方式合併﹐是直接以經濟資本壓境的社會機器。於是有了「夜行貨車」的本省﹐外省和外國主管的掙扎﹐一者壓一者。「上班族的一日」說戰後轉進商業的人脈與關係﹐一個努力的螺絲釘。原來那時的情婦是這樣尋常的啊。一篇又一篇的。我想起當時的父親。我母親。時代下一員似的盡責的演寫好的戲碼。連私人的戲劇化也絲毫不特別。

“華盛頓大樓”大概就等於忠孝東路上的”阿波羅大廈“吧。如今只是一塊冰冷的水泥城牆﹐豎立在逐漸割裂的城市風景下。猶如我們身上的家族歷史﹐平凡著往下破敗。我們是不同的吧。我們有自己時代的戲碼﹐荒謬和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