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4日 星期五

《魂斷威尼斯》托瑪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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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申巴赫半是不經心、半是好奇地打量那個陌生人,也許是少了一點顧忌,因為他突然發現對方回應了他的目光,而且是如此咄咄逼人地直視他的眼睛,顯然打定主意要不計一切強迫他把目光移開。阿申巴赫感到尷尬,把頭轉開,沿著圍籬走了起來,同時決定不要再去注意對方。下一分鐘他就把那人給忘了。然而,也許是那個陌生人那幅漫遊者的模樣,對他的想像力發生了作用,或是受到另外哪種生理或心理上的影響:他愕然意識到自己內心一種異樣的開展,一種蠢蠢欲動,一種年輕人對遠方的渴慕,一種如此活潑、如此新鮮、卻是早已戒除而荒廢了的感覺,使得他把雙手放在背後,注視著地面,愣愣地站住不動,好細究此役感受的本質與目的。

那是旅行的欲望,如此而已;但確實是驟然發作,強烈到了成了熱情,甚至成了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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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喜好交遊的人,孤單沈默之人的觀察與邂逅較為模糊,同時卻也更強烈,他的思緒比較沈重、奇特,而且總少不了一絲悲傷。原本用一個眼神、一聲大笑、一次意見交換就能輕易擺脫的影像和見聞,過度縈繞在他心頭,在沈默之中加深,變得意味深長,成為經歷、冒險和感受。孤獨帶來原創性,帶來大膽而驚人的美,帶來了詩;但孤獨也帶來了錯亂,帶來不成比例、荒謬而不被允許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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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少健康的光澤,帶種特別的透明,看來易碎,像是有時會出現在貧血症患者身上的情形。他身子很弱,容易生病,阿申巴赫心想,很可能活不到老。一種滿足或者說是安心的感覺隨著此一念頭油然而生,阿申巴赫沒有向自己解釋他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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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美,婓德羅,你記住了,只有美是既有神祇又肉眼可見,因此,小婓德羅,它是那條感官之路,是藝術家通往精神的道路。可是親愛的,你以為藉由感官踏上精神之路的人,有可能得到智慧和真正的人性尊嚴嗎?還是你其實認為(我讓你自由決定),這是條既甜蜜又危險的道路,是條錯誤和罪惡的道路,勢必會導入歧途?因為你必須知道,我們文學家一旦走上美這條路,就會有愛神加入並以領袖自居;使得,就算我們也是英雄,也是莊嚴的戰士,以我們自己的方式;我們就像女子,因為激情是我們的幸福,而我們的思慕必須是愛情 — 這就是我們的喜悅,也是我們的恥辱。現在你看出來了吧?我們文學家既不可能有智慧,也無法令人尊敬。看出我們勢必會誤入歧途,勢必要放蕩,永遠是感情的冒險家?我們的大師身分是個謊言,是種愚蠢,我們的名聲和地位是齣鬧劇,世人對我們的信賴可笑之至,藉由藝術來教育民眾和孩童是樁危險的舉動,應該加以禁止。因為天生傾向於無可救藥地墮入深淵的人,如何能夠成為教育者?我們也想否認那個深淵,贏得尊嚴,但是不論我們如何別過身去,那深淵依舊吸引著我們。於是我們拒絕了那消融的知識,因為婓德羅,知識沒有尊嚴,沒有嚴謹;知識曉得、了解、原諒,但缺少自制和形式;它對那座深淵有好感,它就是那座深淵。於是我們下定決心拋開知識,從此只追求美,意思是追求單純、偉大和新的嚴謹,回歸無拘無束,回歸形式。但是,婓德羅,形式和無拘無束導致迷醉和欲望,可能將高貴之人導向感情的褻瀆,他自身的嚴謹棄之如敝屣的感情褻瀆,將他導向深淵。我要說,形式和無拘無束會把我們文學家導向深淵,因為我們無力向上飛升,我們只做得到放蕩不羈。現在我走了,婓德羅,你留在這裏;等我離開你的視線,你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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