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7日 星期二

《夢外之悲 A Sorrow Beyond Dreams》Peter Handke

好想整本都抄下來。提醒我歐陸小說有多好看。

五十歲就自殺的母親的人生。在無聊的小鎮愛上有婦之夫,懷孕。分娩前嫁給他父親,戰時脫離小鎮去柏林,沒多久又得回到小鎮。重新殺死自己。孩子都長大後跟他一起讀書,提醒自己再也得不到的一切。清理那扇小窗子裡的所有東西,為了讓別人看起來舒服。不停生病。說太多話又保持沈默。好好的吃完最後的晚飯,好好的躺在床上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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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出生在這樣的環境裡,自始就注定死路一條......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一切都已預定:開點小玩笑,吃吃地笑,短暫的手足無措,然後是第一次陌生嚴肅的表情,不久後就又開始卸下這個表情,孩子們出世,忙完廚房裡的工作後還會留下來,自始別人就不注意聽她說話,漸漸地自己也不注意聽別人說話,自言自語,腿力不繼,靜脈曲張,只剩下睡覺時喃喃自語,婦科癌症,最後與死神的會面也是可預期的。就像那一帶女孩子們常玩的一種孩子遊戲,裡面有幾個停靠站叫做:疲倦/虛弱/生病/病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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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的命運,就算真的曾經發展成有個人特色的命運,也會連夢想的殘渣都讓它失去個人色彩,在宗教儀式裡,風俗習慣,以及良好的道德風尚中,被弄的精疲力盡,直到個人幾乎沒有留下又人性的東西:“個人”只不過是用來罵人的字眼。

充滿痛苦的念珠串:充滿榮耀的念珠串;豐收節;慶祝公民投票;選美會;為兄弟情誼乾杯;愚人節;守靈;除夕夜的接吻 - 這些形式表達出個人的憂傷,傾訴的衝動,進取心,不可一世的感覺,嚮往他鄉,性慾,甚至是與一個顛倒了的世界玩的每一個思想遊戲,在這樣的世界裡,所有的角色都可以互換,自己不再是自己的問題。

隨興過日子 - 工作天時去散步,第二次陷入愛河,身為女人單獨在飯館裡喝杯酒......,這已經算是胡鬧了:別人最多只是“隨興地”同聲齊唱,或是請人跳支舞。

自己的故事,還有自己的感受被騙走後,人們隨著時間過去,開始變得“怕生”,好像平常談到寵物,比方說像馬那樣會怕生:人們變得害羞,話很少,或是變得有點瘋狂,還會在屋裡亂叫。

前面提到的宗教儀式在這種情況下就具有安慰的作用。這種安慰並不是接受一個人,反而是人們去接受它,使它變成生活的全部;最後終於同意個人是微不足道這種想法,不管怎樣,個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人們徹底地不再期待聽到任何個人的消息,因為不再有打聽個人消息的需要。所有的問題都變成空洞的言辭,而它們的回答都是刻板的,所以不需要人來回答,東西就夠了:為了滿足自己對死亡的渴望,甜蜜的墳墓,耶穌仁慈的心以及慈愛的、滿懷痛苦的聖母瑪麗亞,昇華成為崇拜的偶像,使得自己每條拮据困苦的生活變得甘美;人們可以為這些安慰人心的偶像而死。每天以同樣的形式去處理永遠相同的事情,最後這些事情對一個人而言也會變得是神聖的;無所事事不好,工作才是美好的。反正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人們不再注意任何東西。“好奇”不再是個性的特徵,而是一種女人的,或者像女人那樣的壞習慣。

但是我母親的個性很好奇,而且不知道半個可以安慰自己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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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拌器,電爐,洗衣機:越來越多自己的時間。但是只是嚇僵了似的懶散的站著,想到過去大半輩子,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時間,自己永遠是做完所有工作的人,想到這個就頭暈。就連感情都得節儉的運用,頂多在許下承諾時,才會表現出來,接著又得立刻巧妙的掩飾過去。從前全身散發出來的生活樂趣,現在偶爾才會表現出來,如果靜默沈重的手悄悄地,害羞地抽動了一根手指的話,另一隻手會立刻蓋住這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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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母親並沒有變成既膽怯又沒有個性的人。她開始表達並且堅持自己的意見和感受。因為她不需要再為別人竭力效勞,她漸漸找到自己。不再心浮氣躁。她給別人看得那張臉是她勉強覺得合意的。

她看報紙,更愛看書,書裡面的故事可以拿來跟自己的生命歷程比較,她和我一起看我的書......對那些作品她並沒有表達出什麼高見,只是把特別吸引她的地方重述一遍。有時候她會說:“可是我卻不是這樣的”,好像那位作者在描寫她本人似的。她把每本書當作是描寫自己的一生在讀,同時她的精神也重新活躍起來:第一次一邊看書一邊終於講出自己的事:學著談論自己:每多看一本書她就想起越多。這樣我漸漸知道一些她的事情。

到那個時候為止她把自己弄得很神經質,自己的存在令她很不愉快:而在看書和說話的時候,她深深地沈浸在其中,然後帶著一種新的自信重新浮現。“而且我又變得年輕。”當然她把這些書只當作過去的故事來讀,從不當作未來的夢想;她覺得她已經錯過了書中的一切,是永遠不可能彌補的。她自己已經太早放棄每一個未來。所以現在這個第二個春天只不過是讓過去做過的事情煥發一些光彩而已。

文學並沒有傳授她從現在起去思考自己的問題,只是告訴她一切都已太遲。她本來應該可以有所發揮的。而今她最多也只是偶爾會想想自己,偶爾允許自己買菜時上餐廳喝杯咖啡,不再那麼的在乎別人對這種事情的意見。

她變得對丈夫寬容,讓他把話說完;不會在第一句話時就使勁地點頭說出他正要說的話。她同情他,時常因為真正的同情而完全不再武裝自己 - 即使另外那個人一點也不痛苦,可是或許只是想像他在一樣特別能表明自己解脫掉的絕望的東西周圍:在一只法郎已經剝落的洗臉盆邊,一個因為牛奶老是溢出來而變得黑黝黝的小電爐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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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拿她唯一的愛情開玩笑。她自己又覺得有趣的是,她正好喜歡上一個這樣的人。他比她矮,大她好幾歲,差不多快禿頭,她都穿平底鞋和他走在一塊兒,而且老是得調整自己的步伐去配合他,好挽著一隻不想挽她的手,還會一直從這隻手裡滑下來,他們是既不相配又可笑的一堆,但是二十年後她仍然渴望能再度經歷感受到像這個銀行職員曾給她的那種吝嗇的,遵照行為準則手冊做出來的關注。但是不再會又別的人了:當時的生活條件教她去愛,必須一直固定地愛一個東西,不能交換,也不能以別的來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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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都市裡生活時,我母親就相信,已經找到一種有點適合她的生活方式,不論如何,她自己覺得舒服的生活方式 - 而現在她發現,其他人藉著排斥每個第二種生活方式的可能性,而以代表他們認為唯一可以使人幸福的生活內容的姿態出現。當她不是用報告式的句子說自己的事時,只要一個眼神就可以封住她的嘴。生活的樂趣只不過是腦子裡的傻念頭,像工作時踩著舞步,哼支流行歌曲,因為沒有人會接受這種想法,所以到最後只有自己是這樣,不久以後,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傻瓜。同時其他人以自己的生活行為當作別人的榜樣,為了樹立榜樣而吃得很少,為了樹立榜樣在人前沈默不語,去教堂懺悔,好讓留在家裏的人想起自己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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