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2日 星期四

《水田裡的媽媽》楊渡

三合院

從1944年到1954年,這將近十年的光陰,恰恰是我父親成長最關鍵的時代。

而這個世代所面對的世界,竟是這樣:教育停頓(沒有教師,因為從小學到大學,整個語言要轉換,缺乏可以讀寫溝通的漢語老師);語言轉換(棄日語重新學漢語);政權輪替(從接受官員、公務員到地方的警察,全面轉變);經濟大蕭條(日據時期,工業為日人壟斷,只有少數農商業台灣人可以參與,此時幾乎全面停止運轉);社會大混亂(接收的衝突、法律的崩解、法治的失序、財產的侵占、民間的憤怒與衝突等等)文化與生活習慣的衝突(日本文化對大陸文化、海洋文明對大陸文明、守法習慣與戰亂失序等)......。

總之,這是一場政權轉換的變局,也是文明的衝突。兩個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文明,由“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大陸”,來通知“現代化殖民地的台灣”,即由社會發展階段較落後的一方,去通知發展階段較為現代化的一方。落後的一方,用野蠻、粗暴、強佔的方式,來接收已經有初步現代化、法治化的社會;而台灣民間本來還懷抱著高度的期待,等候“溫暖的祖國懷抱”,但卻換來冷酷的接收劫奪,其衝突便在所難免。

即使蔣介石派來擔任行政長官的陳儀,娶日本妻子,是知日派官僚,日本語講得非常好,可以溝通無礙,他也請來相當多優秀的知識份子(如臺靜農、許壽裳等),參與台灣的教育重建,但他仍無法管理整個腐敗貪污、霸道橫行的官僚與軍隊。這恐怕不是個人理想與能力的問題,而是百年來,中國的腐敗落後,戰亂頻仍,使它只能有這樣水平的官員。國民政府接收過程的腐敗貪污,侵占搶奪,民怨高漲,從東北到台灣,兩岸皆然,而台灣社會發展較好,教育素質較高,反應尤烈。這是關鍵。

生活在這歷史夾縫中的人民,尤其從十幾歲的少年成長到二十幾歲的階段,既要面對政權的轉換,語言的重來,文化的衝突,更缺乏教育、經濟、工作的機會,生命的奮鬥與掙扎,實在難以想像。

我父親的這一代人,整整一代的台灣人,就在這亂世中,奮鬥浮沈。



唯一可以感到慶幸的,是國民政府為了避免大陸土地革命的歷史重演,進行土地改革。1949年起,從“375減租”到“耕者有其田”,逐步實施。我們這個當了幾代佃農的家族,終於有了自己的土地。

土地改革可以成功,國民政府可以和平、無暴力流血的完成改革,卻和1950年代開始的“白色恐怖”有關。

1974年發生的228事件,是一場從南到北的巨大武力鎮壓,一時之間,台灣民間退縮而噤聲。但實際上,反抗並未結束,所有的不滿與憤怒,轉化為地下的反抗。民間各種讀書會、反抗團體悄悄成立,南北串聯。國民政府知道自己犯了錯,派了較有文化水平的青年軍來取代原來的鎮壓不對,以緩和矛盾,但未能改變大陸內戰國民政府節節敗退的現實。

1949年,國民政府從大陸敗退台灣,風雨飄搖中,從“46事件”開始,逮捕有反抗色彩的學生與讀書會成員,再加以擴大,以“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為原則,進行大量逮捕。起初因逮捕人數太多,來不及公開審理,只是關押,等待法院來審理。1950年六月韓戰爆發,美軍協防台灣,蔣介石認為大局初定,監獄內即開始了大量的槍決。而社會上的逮捕與株連,就更為嚴重了。大量學生、醫生、文化人、知識份子遭到逮捕入獄。而日據時期有能力讀書上學的知識份子,大多是地主家庭出身。從1950年開始此種白色恐怖的“清鄉”,到1954年才宣告結束。據政治犯陳明忠的估計,至少死亡三萬多人,其人數遠遠高於二二八的鎮壓。

只是由於當時參與反抗的人,多是曾對228事件表示不滿的年輕人、知識份子居多,而“白色恐怖”(這是1980年代才出現,以詮釋當年事件的名詞)一詞未出現,所以人們仍以“228事件受難者”,來稱呼這幾萬個白色恐怖時期的受難人。

在大陸一直無法實施土地改革的國民政府,在台灣可以和平順利完成土改,固然因為其與台灣地主並無太多遠遠,利益掛鉤較少有關,但當時正是白色恐怖“清鄉運動”大盛之時,許多地主家族不免有青年子弟被牽連,財產被沒收,即使無事的,看到同一個村子的青年受難,連反抗都不敢了。

一方面是反共清鄉的大逮捕,鎮壓有反抗傾向的人和思想;另一方面是用土地改革來瓦解農村革命的可能性,雙管齊下,配合韓戰爆發,美軍西方台灣,整個局勢終於穩定下來。

在父親的記憶中,馬場、戰爭、空襲、飛機、神風特工隊、軍歌和貧困的農村歲月,以及228所帶來的政治陰影,交疊成一種難以言說的青少年時代情感。中年時,他偶爾喝醉酒,還會唱起少年時的台灣民謠《雨夜花》和日本民歌,彷彿自己是一個騎馬的少年將軍。男性的壯志與寂寞,夢想與挫折,想像與現實,難以分辨。

日本文化在他們身上留下古老的印記。父親和姑姑之間,總是以日語名字相稱。有時他們一起唱歌,會傳出童年的日語歌謠。

父親身上另有一種氣魄,那種可以極其絕決的進行決戰,至死防鏽,可以浪跡天涯,直到世界盡頭的那種氣魄,我曾認為是日本教育的遺留;但瞭解更多台灣史以後,我反而認為那是台灣人的基因中,留著彷彿尤里西斯的漂泊之血。

告別的年代

那一天的採訪,對我是很大的震撼。那一間密室,那一個充滿武財神像與關公雕像的地方,彷彿是一個人心靈最後隱藏的角落。即使他在現代性的資本市場殺伐,即使他和國際炒家在廝殺,但最後讓他得到信心的,不是資本,而是古老的神。

一種現代性金融資本的流動,一個國際性的資本戰爭,反而要靠著古老的神明來做最後的心靈倚靠,這是什麼道理?美國股市的“黑色星期五”,我們殷商時期的武財神能預測、抵擋嗎?拿著長編的武財神,和現代武器的華爾街,要怎麼比拼?

我有一種荒謬感。但不知如何解釋。



我終於再也無法挨忍的痛哭失聲了。

從未有過如此脆弱的感覺,像一個風中的稚子,在死亡的巨大空茫中,赤足走在墓地的中間,四周是荒蔓與野草,烏雲壓在眉毛上,風中的稚子沒有奔跑,因為他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他也沒有呼喊,因為不會有聲音。他只能俯首,在無垠的、無限的死亡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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