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4日 星期五

《武人琴音》徐皓峰

心寬意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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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人送禮講究單數,因為武人收徒按單數,一次三五個,不會四六八,取“一條心”的意象,世俗覺得“成雙成對”吉利,武人則覺得“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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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是自我修養,彈給自己聽的,非遇知音不彈,所以音量不大,一室之內,少數人品嚐足以。琴音含著治世、達命的理念,琴音有山林歸隱的逸情,也有王朝殿堂的威嚇,常人親近不了不了,沒法在大庭廣眾中賣好。

與周作人成反例的是老舍。1941 年,老舍聽到查阜西和彭祉卿的琴蕭合奏,其時戰亂,在昆明一所污穢小院。老舍感到琴蕭之音洗去了環境的不潔,“大家心裏卻發出了香味”。

彈琴,是因為這“心裏的香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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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的昏天黑地,韓伯言守著悶,真等來了他。人被澆透了,受理還是兩串螞蚱。

韓伯言過壽,是楊國才到了才開席,不來不開席。在鄉下如此,回城後也是如此。韓伯言讓孫子韓瑜拜楊國才為乾爹,給孫子選乾爹,竟選了個流浪漢,令人稱奇。

此人自己還衣食堪憂,不可能在事功上幫助小輩,無口才,不會來事,傻實誠。讓孫子親近這樣的人,究竟有何益處?難道是韓伯言可憐這個徒弟,讓孫子拜他為乾爹,有了名份,長大了好照顧他?

自有益處。

清末形意拳進入大城市,經李存義、尚雲祥兩代,第三代裡有了文化人子弟,受家庭薰陶,自小嗜好音樂。韓伯言昆亂不擋、琴蕭俱佳,李仲軒也曾學藝於評劇名角高月樓。

聽李仲軒談過,高月樓點撥弟子唱腔,會說世間雜音裡有上好腔調,比如落伍大雁的孤鳴、走失孩童的泣音。大雁落了單,天地廣闊,望不見隊伍,叫也沒用,但還是叫一聲,是心裏孤單,忍不住出生。

街頭走失的小孩絕望了,不再大哭大叫,叫了也聯繫不上誰,心裏悲,呼吸聲便是哭音。雁鳴童泣,都是哭自己,不為別人聽。說是上好的腔調,因為沒了目的,不是作為,所以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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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愛在自己電影裡加上。個幫會人物,《悲情城市》寫黑幫家族,侯版《教父》。他的觀念是,傳統社會的男性符號系統破壞了,幫會殘存點,所以值得一拍。

傳統社會的男性系統,由國家祭祀、民間祠堂、忠烈堂、賢人墓構成。南信符號紊亂的時期,往往生亂,改朝換代都是從祭祀荒廢開始。現今,男性符號卡通化是世界現象,民族英雄成了肯德基、花仙子形象,按中國史書觀念看,是出大土匪、大奸商的預兆...... 可能已是現實了。

武俠小說屬於男性符號,神話武功,但不神話個人暴力,《史記》和《唐傳奇》的刺客多是失敗者。對“個人才智”也不認可,最高智商的諸葛亮、龐統都是倒霉蛋。有家族依託的才能成為最終勝利者,《三國演義》有各路奇才,最後勝的是司馬家族。

中國的男性符號有家族化特徵,武俠背後是族譜,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金庸《射雕英雄傳》、古龍《七種武器》都是族譜式寫作。寫武俠,便是寫家史。

寫武俠,同時做紀實文學,已七八年了,因我大學受的訓練是,有體驗才有資格寫作。以靈氣彌補功力不足,比拼奇思妙想的形式感,在同學裡有人氣,受老師打擊。我已人到中年,過年看望老師,還被提醒“別太相信靈感,要啃下一個時代”。

我下功夫的是民國武林,民國武術界和武俠小說的成長是同步的,武林不在山野而在都市,高手首先是城裡人。國術館按照西方中學模式辦,中國自己的制度體系 - 武士會,按照商會、行會規則辦。

現今的高手都是業餘愛好者,因為沒了武人階層,拳術不是職業。武術世家的後人彼此見面,才有機會來點祖輩風範。

民國武俠小說作家平江不肖生本身習武,他的遺憾是一輩子文筆不好,對自己的文學水平絕望了。宮白羽文筆好,迫於生計寫武俠小說,斷了文學家的夢,屢次表示此生遺憾了。

老一代遺憾在文學,我們一代遺憾在文化。

人到中年,不敢想未來,因吃過暢想未來的苦。也不敢迷古典,孔子推崇商朝禮樂,聽到商朝後裔在搞復原,說,還不如讓商朝禮樂徹底絕了,起碼不誤導後人。

傳統一斷便沒法復原,沒了,也比走樣好。與其按樓市股市的模式重塑武林,讓其成為一個賺錢機構或政績裝飾,不如讓其滅亡,後人還會緬懷。

我們真的沒法給後人留下古典,任其滅絕乾淨,就功德無量。我們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代,對現代化失望對傳統隔閡,人生的出口是做做家史,講講爺爺一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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