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 | 黑色太陽的形象
我並不是特別喜歡太陽。我沒有人們自豪地稱作“太陽的季節”的青春。毋寧說,在川崎單身集合式住宅五樓約五坪大的房間裡一個人看到的夕陽,對我來說是恐怖的。夕陽照耀下,眼下並排的房屋就像是火柴盒堆起的聚落。人們生活在這一個個盒子裡這個事實令我戰慄。我真想從窗戶投身而處降落在這些盒子上 - 這種誘惑時不時地襲擊我。為了抵抗這種誘惑,一到傍晚,我幾乎都會蓋上被子睡覺,等到霓虹燈開始閃爍,方才出門到小巷子裡喝點酒,尋求慰藉。
死與愛 | 你我靈魂的祭司
我的長子現在七歲,今年三月小學一年級結業。結業典禮那天是我悄悄給自己訂下的一個責任期限 - 我下了決心,在我的父親為我活到的歲數,我一定要為我的兒子活到這一天。在我六歲時,我的父親在我小學一年級結業典禮的那天死去。
幼時,死亡對我來說不是一件遙遠的事。三歲時祖母去世、六歲時父親去世、七歲時父親去世後我和母親委身的祖父去世。除了母親,我的父輩、祖輩直系親屬都不在人世了。接二連三的死亡給了我巨大的衝擊,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將悲傷這種情感完全封存在內心深處。六歲時,寫有我名字的牌子就掛在了我家門口。
這種事顯然讓我成了一個非常反常的孩子。我不僅克制悲傷,還壓抑其他所有情感,只對公共性的是非做出反應。這無疑是可笑的。因為家人接二連三地去世,我受到了巨大的私人傷害,由於傷害過於巨大,以至於我的感覺像是受到了公眾傷害。對我來說,圍繞我的世界一開始就是邪惡的。但是,將那些事說出口,就好像是流於私人情感 - 我對此十分厭惡。我應該是不帶任何表情地在面對這個世界。現在我的電影中的少年也常是不帶任何表情的,原因就在這裡。
世界打從一開始就是邪惡的。為了從這種想法中得救,就必須有人能證明有什麼東西是不邪惡的 - 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愛”。所以一般來說我不認可人的存在本身,只認可愛我的人或我愛的人。也因此,我的愛常常是熱愛。這種愛的方式也許既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許多人。但是,或許只有透過與其他人進行愛的交流,我才能活到今天。
在死亡接踵而至的少年時期,我感到自己就像被迫背負了極重的擔子,對生存下去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我認為這種恐懼至今還遺留在我的內心。我當時還沒有發現:那不僅僅是對生存下去感到痛苦,還包含了被編入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痛苦。當發現這一點時,我已經被編入這個世界,結婚、成家,也生子了。
從一九九六、一九六七年左右開始,日本年輕人拒絕傳統社會的現象日趨顯著。我不了解其發源地美國 - 嬉皮的大本營 - 的情況,但在莫斯科、布拉格,我與那樣的年輕人相遇。我與新宿的“瘋癲族”建立了親密的關係,也拍了幾部關於他們的電影。隨著國家全面管理國人生活的傾向越發嚴重,像這樣拒絕傳統社會的年輕人的出現就是必然。我讚美他們,也十分羨慕。
然而,我無法離開體制。我無法拋棄家庭,拋棄妻子。對此,我感到十分地絕望。我設定以孩子一年級結業為期的期限,便是希望此後能自由地生存,但毫無疑問這只是個無法實現的願望。
我無疑正走向死亡。喝酒超過常人的酒量可能是我有計畫的一種慢性自殺。無法拒絕體制的我也許只能透過死才能被解放。儘管如此,促使我繼續活下去的是對諸多死者的回憶。幼時起就對死亡有著深切感受的我,從青年時代直到今天遭遇了許多人的死亡。我想盡可能地不流露感情,然而對死者的記憶卻一直鮮活地浮現心頭。難道我只愛死者嗎?
與生者交流愛,恐怕會極大地傷害彼此,因此我將所愛的人當作死者封存。我拍電影,因為這樣能夠撫慰生者和死者的靈魂。同時,透過發現我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尋找撫慰自己靈魂的道路。到死之前,我還能再拍幾部電影呢?我並非沒有日暮西山路途遙遠之感,但我會繼續走在這條你我靈魂的祭司道路上。
2018年8月16日 星期四
《被我封殺的感傷》大島渚 Nagisa Oshima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