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杜里戈憎恨美德,憎恨美德被推崇,憎恨道貌岸然之士,憎恨那些假裝保守自攝之人。他年紀越大,越被“推崇”,就越憎恨美德。他不信任美德。美德只是虛榮的假面,等待眾人的掌聲。他受夠了自己的高貴與備受尊重,反而是在琳娜特的失敗裡找到最值得敬佩的人性,也是在她不忠的臂膀裡,他找到某種忠貞不變的奇怪真理 - 世事的本質就是短暫即逝。
20
她說,海浪,鐘,海浪,鐘。
他又仔細聽。終於他的耳朵與周遭環境合拍,下面的街道寂靜無聲,他能聽見海浪緩慢升起又拍到海灘的聲音,以及時鐘的細柔滴答聲。
一個浪拍到海灘上,她說,這是海的時間。時鐘滴答,她說,這是海的時間。時鐘滴答,她說,這是人的時間。她笑著說,我想我們過的是海的時間。
如果他那麼可怕,妳幹嘛不離開。
重點是他並不可怕。我甚至可能以自己的方式愛他,跟我們的愛不同。
但愛就是愛。
是嗎?有時候我覺得愛是詛咒。或者懲罰。跟他在一起,我寂寞。坐在他對面,我寂寞。半夜在他身旁醒來,我覺得好寂寞。我不希望這樣。他愛我,我沒法說出口...... 這太殘忍了。他想他是憐憫我,這並不夠。或許我也可憐他。你懂嗎?
他不明白,不可能明白。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她,越是想要,就將自己跟愛拉綁得更緊。也不明白她跟基夫的關係何以叫做“愛”,它只給艾咪帶來痛苦與寂寞,牽絆程度卻勝過他能讓艾咪快樂的那種“愛”。聆聽她的敘述,你會覺得他們之間的一切事兒都由不得他們決定,他們活在一個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牽絆的世界,完全不准擁有彼此。
他說,我們並非單純的你跟我。
艾咪說,當然是你跟我,否則我們算什麼。你說我們不只是兩人,什麼意思?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當下,他覺得自己是活在別人的思想、感情與話語裡。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找不到言語或概念來描述他與艾咪,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在他看來,這個世界只容許某些事情,懲罰其他事情,沒有理由、沒有解釋、沒有公義,也沒有希望。有的只是當下。他們最好接受這個現實。
但是艾咪還在繼續說,企圖解析一個無法解析的世界;她還是繼續問他的意圖、他的想法】他的渴望;他也依然覺得艾咪是在設陷阱,要他做出承諾,好一口回絕他。艾咪想要他為彼此的關係定位,一旦他如此做,就恰恰會毀掉那個關係。
昏黃的燈光裡,他聽到艾咪發誓 -
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他永遠找不到我。
杜戈里難以置信,因此無言。她也跟著無話。他覺得有必要打破沉默。
妳幹嘛跟我說?
因為我不愛基夫,你看不出來嗎?
這幾個字讓他們震懾,因為它們揭露了某種嶄新且不安的意義。
好一會兒,他們沈默無語。除了對面那座鐘的一圈綠色數字發出的光,他們的身體溶解於無邊黑暗裡。漆黑中,他們找到的不是彼此的身體,而是組成另一個不同自我的“零件”。杜戈里覺得如果不是艾咪的雙手與身體攔住他,他會飛裂成百萬個碎片。
她說,你聽,我們過的是海洋時間。
但是海洋已經默默,唯一聲響來自只剩一根指針的膠木鐘。杜戈里知道這並非事實;當他親吻熟睡艾咪的耳輪,他覺得此刻宇宙的唯一真實就是他與她一起躺在這張床上。但是,他的心並不平靜。
2018年8月16日 星期四
《行過地獄之路 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Richard Flana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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