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9日 星期二

《人寰》嚴歌苓

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不盡相同。你們所指的幸福與開心緊相關聯;對於我們,幸福不那麼感官,而是內向的。幸福是種信仰。

我們都活得下去因為我們不計較別人撒謊。在別人對我撒謊時,我已明白他實質在說什麼,我想明白實質而不想明白言詞。實質是,他(她)在我對他(她)可知可控範圍內造成一個失控和未知,造成一個人與人關係的喘息,休止。

但我不相信他會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記憶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說自己的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賴於我們記憶的不可靠性而存在。

我們恐懼著我們所嚮往的。我們不是怕刀,是怕我們心底下以刀去傷人或自傷的秘密嚮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懼我們天生具有而從不被認識的墮落欲望。或讓別人去墮落的欲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澗裡投一塊石頭,聽著那墜落的經過,最終聽見一個象徵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墜進湍急的澗溪。

和一個老年男性,你不會失望,因為你是以失望開始接近他的。

2014年12月1日 星期一

《鱷魚街》Bruno Schulz

阿姨不停的抱怨,這是她談話的基本調性。她的聲音從一團多產的白色肉塊中傳出來 - 那肉塊肆瘧的生長已經超過了她的極限,它們只是鬆垮、隨便地被聚集在一塊兒,勉強構成了一個人的形狀。然而,這團肉塊也已經長到多得不能再多,它隨時都會分崩離析、擴散、灑落到全家人身上。那幾乎是可以自行聖旨得反制裡,是不懂得什麼叫矜持的女性氣質,以一種近乎病態的方式增生。


似乎,只要有男人的氣味,比如菸草的味道或黃色笑話的激發,這有如野火般燃燒的女性氣質就會開始她淫蕩的單性生殖。其實,她所有對丈夫和僕人的抱怨,還有她對孩子們的操心- 都不過是生殖力未獲滿足所衍生出的憤怒和反覆無常。它們是她尖銳、憤怒、可悲調情的延續,在她白費力氣向丈夫求歡不成之後。瘦小、駝背的馬克叔叔有一張荒廢得已經看不出性別的臉,他坐在他灰色的失意潦倒之中,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被一團沒有邊際的輕蔑籠罩,彷彿在那陰影裡休息。在他灰色的眼中微微閃爍著那在窗戶上舒展開來的、花園遙遠的炙熱光芒。有時候他試著以虛弱的手勢表達出保留的態度或反對意見,但是那自給自足的女性浪潮把這無意義的手勢推到一旁,看都不看它一眼就逕自走過去,用它洶湧的浪潮淹沒這軟弱、男性的最後掙扎。


我們來到鱷魚街上,從我們站著的高處剛好幾乎可以俯瞰整條大道,一直通往遠方還沒建完的火車站。這是灰暗的一天,就像這一帶典型的日子。有一瞬間眼前的情境看起來像是畫報裡的照片。那些低矮的平房、人群和車輛是如此地灰暗、平板,這現實是如此薄弱,就像紙一樣。這條街的模仿性質從每一道縫隙洩漏出來。有時候你會有一種感覺:只有在你眼前那一小塊地方,所有的元素才排列得漂漂亮亮,呈現出一片模範、成功、大城市大道的壯麗景觀。然而在兩側,這場即興的化妝舞會卻開始瓦解、鬆動。它太過拙劣,無法繼續扮演自己的角色。它在我們身後分解成一塊塊石膏和粗麻,變成了某個空洞大劇院裡的雜物間。緊繃的禮儀、面具矯情的嚴肅和諷刺的高尚在事物的表面上戰鬥。但是我們一點都不想戳破這場戲。雖然明知不可為,我們還是被吸引進鱷魚街廉價的魔法中。一排排只有一層樓的獨棟平房和有許多層樓的高聳樓房交錯林立,這些樓房彷彿是用紙板做的,它們是一個個由招牌、假窗、灰色玻璃櫥窗、廣告和門牌號碼組合而成的拼湊物。在房屋下方流著一條群眾之河。雖然街道和大城市裡的一樣寬敞,但是車道就像村子裡的廣場一樣,是用土做的,充滿了坑洞、水窪和雜草。街上熱鬧的程度甚至可以讓人拿來說嘴。當居民們提到它時,他們的神情驕傲,眼裡還閃著會心的光芒。這灰暗、沒有自我的群眾可說是對自己的角色非常熱衷,他們以無比的熱情展示這片大城市街道的表象。然而,即使他們是如此熱切、工於心計,街上的景象卻看起來像是一場錯誤、單調、沒有目的的漫遊,或者說是傀儡夢遊似的舞蹈。整個場景浸淫在無足輕重的氛圍中。群眾單調地流動,奇怪的是,我們從來沒有辦法看清它。人影匯流成一股溫和、錯綜複雜的喧嘩,根本沒有任何清晰的面貌。有時候我們會在那團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瞥見某個陰暗、活生生的延伸,某頂壓得很低的圓頂硬禮帽,某張被笑容撕裂的臉 - 那張嘴不久前剛說了一句什麼話。某條腿正要跨出一步,然後就永遠凍結在那裡。

《I Remember Nothing》Nora Ephron

A couple years ago, the actor Ryan O'Neal confessed that he'd recently failed to recognize his own daughter, Tatum, at a funeral and had accidentally made a pass at her.  Everyone was judgmental about this, but not me.


I went to many legendary rock concerts and spent them wondering when they would end an where we would eat afterward and whether the restaurant would still be open and what I would order.

On some level, my life has been wasted on me.  After all, if I can't remember it, who can?


You always think that a bolt of lightning is going to strike and your parents will magically change into the people you wish they were, or back into the people they used to be.  But they're never going to.  And even though you know they're never going to, you still hope they will.

《I Feel Bad About My Neck》Nora Ephron

My therapist used to say, "Love is homesickness."  What she meant was that you tend to fall in love with someone who reminds you of one of your parents.  This, of course, is one of those things that analysts always say even though it really isn't true.  Just about anyone on the planet is capable of reminding you of something about one of your parents, even if it's only a dimple... The point I want to make is that love may or may not be home sickness, but homesickness is most definitely love.

It's always hard to remember love - years pass and you say to yourself, Was I really in love, or was I just kidding myself?  Was I really in love, or was I just pretending he was the man of my dreams?  Was I really in love, or was I just desperate?

Never marry a man you wouldn't want to be divorced from.

Whenever someone says the words "Our friendship is more important than this," watch out, because it almost never is.


2014年11月20日 星期四

《複眼的映像》橋本忍

故事背景設定於戰國時代,某國和鄰國發生戰爭,戰敗後喪失了大半領土。但該領域內有一秘堡,裡面藏了被偽裝為薪柴的兩百兩黃金。領主女兒與三名手下為了中興復國,將黃金藏在馬匹行李與手推車,一路上克服種種困難,突破敵營回到自己的領土。

在今井濱碰面時,黑澤先生和菊島先生已經設想了幾種主從受困的場面,我和小國老大被賦予的課題是想出突圍方法,我們當場有些措手不及。

四人在今井濱的生活,就好像各據一方的城主終於齊聚一堂,四大編劇共處一室的時光每天都很愉快。

傍晚照例是到海邊散步,我和菊島先生在沙灘上玩棒球。菊島先生的腳因為關節炎有些不便,但好歹也是東寶文藝部棒球社的一員,球技還是不錯。兩人盡興地流了一身汗後,就和在附近跑步或跳繩的黒澤先生與小國先生會合回旅館,泡溫泉洗去汗水,晚飯時再喝上幾杯。黒澤先生和小國先生都是千杯不醉的酒豪,菊島先生和我只能淺酌相陪,時間在意氣風發的高談闊論中飛逝。

有一天剛好在聊食物。

我們在討論哪裡的鰻魚、天婦羅、壽司、牛排、中華料理最好吃...... 舉出的都是一流餐廳,味道不同凡響,但價格也貴得嚇人。畢竟收了那麼高的費用,好吃也是應該的吧。

但說到真正的美味,應該是在成長過程中吃過的、更貼近生活的食物...... 是什麼呢?我們決定各自試做出來給大家嚐嚐。

第一棒是菊島先生。

“我是山梨縣甲府人,小時候覺得最好吃的料理是滷貝肉。”

“可是菊島,山梨縣甲府是不靠海的山城,為什麼會有滷貝肉呢?”小國老大一臉納悶。

“老大,這你有所不知。”

故事要追溯到武田信玄的時代,甲斐是山國,但鄰國因為畏懼武田信玄的強大武力而紛紛進貢。其中像小田原的大名北條氏,就將貝類用酒和醬油滷過後裝進木桶,越過遙遠的山路送來甲府。經過搖晃與蒸騰,到達甲府時的貝肉正是最美味的時候,從此滷貝肉就成了甲斐國甲府的名產。

菊島先生的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

“把滷貝肉放在熱騰騰的白飯上,那滋味說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

隔天,菊島先生立刻打電話去甲府,兩天後滷貝肉寄達,當晚大家就品嘗了這道甲府名產。

“太好吃了!”小國老大發出讚嘆。

“好!那,我明天也要來想小時候的美食...... 青森縣、八戶的特產!”

小國老大請舞子園姊妹做出來的料理,真是妙不可言。

大鍋子裡放滿蘿蔔泥,然後放進三個請經理去稻取買來的醃鮭魚頭,魚頭入鍋前先用菜刀敲過,再慢慢煮到軟爛。小國老大忍著口水說了聲:“應該熟了吧!” 便性急地掀開鍋蓋,熱氣頓時冒了出來,蘿蔔泥翻騰的聲音啵啵作響。

我怯怯地伸出筷子,夾起一塊鮭魚頭的肉放進嘴裡,蘿蔔泥的味道沁入魚肉,鮭魚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小國,這蘿蔔泥好耶...... 味道真棒!”黒澤先生接著說:“蘿蔔泥都是吃生的,你怎麼會拿去煮呢?”

蘿蔔泥接觸到醃鮭魚頭的鹽分和油脂,過火後產生質變,成為風味獨特的燉菜,淋在白飯上,不需要其它配菜也能吃上好幾碗。看著其它三人的筷子不斷伸進鍋裡夾菜的盛況,小國老大聳了聳肩膀。

“這是我小時候吃過最棒的一道菜,青森縣八戶的醃鮭魚頭煮蘿蔔泥鍋。”

說完後,他看著我問:“對了橋本,明天輪到泥了。你是哪裡人?”

“兵庫縣。”

“兵庫縣?那是關西嘍。”

“沒錯。兵庫縣姬路市的北方...... 在西播磨的山裡。”

“山梨甲府、青森八戶,接下來是兵庫西播磨啊!” 小國老大用力點了點頭說道。


兩天後,我用完午餐後向大家宣佈:“下午我要告假...... 去準備晚飯的材料。”

他們三人一臉問號,但什麼也沒有說。

我穿著旅館的寬袖棉袍,套上運動鞋就直接走出舞子園的後門,爬上狹隘的山路。我要做的料理,主角是馬鮫魚,因為那是瀨戶內海地區季節限定的魚種,在相模灣可能補不到,所以我交代櫃台,必要時可用鯛魚代替。


往山坡上爬,約花了十二、三分鐘來到視野較開闊的高度。我在看不見海洋的東南斜坡上,不過從植物生態看來,高度還不到山腰,找不到我要的山椒。

小時候常在山裡跑,對山中的植物非常熟悉,而且經常被家人逼著上山採山椒,所以哪裡有山椒樹,我只要憑著山坡形狀、灌木叢和羊齒植物的生態,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那附近應該有吧!”

往下走到我猜測的地點,即樹林的盡頭,外圍的灌木叢和山路之間僅有的小小空間裡,長滿了葉子油亮的野生山椒。伊豆山脈跟播磨山脈一樣,都屬於常綠闊葉林帶。

我從懷裡掏出布巾,拉起四角綁成提袋,開始摘山椒葉,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摘滿兩大袋。

“可以了,這樣應該夠了。”

回到旅館後,由於我昨天已交代過舞子園姊妹,竹筍、香菇、蓮藕、葫蘆乾、凍豆腐等食材都已經準備好了,飯也已經煮好,放在盆裡。

“橋本先生,飯除了白醋外,還要放酒和味醂嗎?

“嗯,訣竅就是要做成偏甜的口味。”

淋上用白醋、酒和味醂調和的甜醋,將白飯拌成壽司飯,再混合其它食材。接下來是重點:洗淨的山椒葉一片又一片不留間隙地覆蓋在壽司上,重複兩三層。等山椒葉鋪完後,將竹簾押在上面,再蓋上一層白布,用鍋蓋輕壓。這樣放置將近三小時後,拿開鍋蓋、白布和竹簾,取走第二、三層的山椒葉,第一層也只留下零星的幾片葉子。試一下味道後,再適量排上泡過醋的鯛魚生魚片,最後灑上切成細絲的煎蛋皮,便大功告成。

“看起來很好吃耶!” 舞子園的妹妹發出讚嘆。

“應該會剩一半以上,到時候也請老闆娘和哥哥一起來品嚐吧。”

這是普通的關西什錦壽司,但任何人只要夾一口放進嘴裡,都會發出“天啊!”的讚賞。山椒的香味直竄喉嚨深處,刺激了食慾,讓人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只有在等待添飯的時間會喘一口氣,然後又繼續吃。黒澤先生和小國先生平常吃飯都要喝酒,白飯只吃八分滿,但今天只喝了一、兩杯威士忌,嚐了第一口什錦壽司後,他們就沒停下來過。

我不禁對在一旁服務的妹妹感到抱歉。剛剛說要留飯給她們一家人,但照這個狀況,別說是姊妹倆,恐怕連妹妹一人都不夠吃了。

小國老大的眼鏡突然閃了一道光,他問妹妹:“小愛,還有飯嗎?”

“只剩下半碗,不到一人份。” 妹妹無奈回答。

“什麼?我們吃了快一整鍋的飯嗎?不能暴飲暴食,我不吃了。”

“啊,吃飽了,吃飽了!橋本啊...... 山椒雖然隨處可見,原來還要看怎麼用啊!” 菊島先生也摸著肚皮說道。

“這就叫做窮人的智慧,菊島先生。”

菊島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出生於貧困的農村,居民都是佃農。”

聽到這話,連黑澤先生、小國先生和小愛都看著我。

“這是我爺爺小時候聽到的說法,大概源自幕府末期到明治初期吧。”

如果秋收不夠,農民煮飯就只能在麥裡加一、兩把米。到了春天,為了讓煮出來的飯看起來有份量些,就摘點嫩樹葉放進去,這是自古相傳的節省做法。

“其它葉子還好,山椒可不行。一放進山椒,飯就變得特別好吃,反而會吃太多。”

接下來終於輪到黒澤先生上場。

可是過了兩天,還是不見動靜。甚至連準備要做的樣子都沒有。到了第三天,晚飯時小國老大不禁催促,“黒澤呀...... 你是我隔壁縣市的秋田人吧?”

“沒錯,我是秋田縣人。”

“那你什麼時候要做好吃的秋田料理呢?”

“這個嘛...... 因為我從小就搬來東京,完全不記得秋田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啊。”

黒澤將威士忌杯放在桌上,眼睛看著遠方。

“我對秋田的印象...... 大概只剩下那首歌吧。”

“歌?”

“沒錯,一首喜慶還是什麼特殊場合,親戚二、三十人聚集在一起飲酒時唱的歌。”

“你還記得那首歌怎麼唱嗎?”

“嗯,但不是很清楚。”

“那就唱來聽聽,代替美食。”

黒澤先生點點頭,喝了一口威士忌,稍微動了一下身子,將盤腿改成跪坐。調整呼吸,望著遠方,開始唱歌。

我聽得心頭一驚,小國老大和菊島先生也瞬間對看了一下。因為鄉音太重,歌詞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歌聲清亮有力,轉音也很有技巧,比一般的民謠歌手要強許多。旋律輕快,每段歌詞的語尾都會上揚。

那高底起伏的明快旋律有點類似熊本地方的民謠,卻又完全不一樣,明明是祝賀的歡樂曲調,卻又透著雪國深切的哀愁感。

我們三人屏氣凝神,露出驚訝的眼光看著黒澤先生。

喂,來吧,沙沙... 沙沙... 沙沙...

黒澤先生不時還會加入吆喝聲,唱到一半還打起拍子,忘我地唱著故鄉的歌曲。看起來就像身體和心中所有的不快都跟著煙消雲散,他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或許,平常的黒澤明不是自己扛著,就是讓別人背負著一種極其沈重(類似讚譽和虛飾)的感受?而且始終無法從中解放。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黒澤明,恐怕小國老大和菊島先生也是一樣吧。

我們一起閉關工作寫出來的東西,其重要性僅次於生命。但工作一結束,電影殺青,隨著時間流逝,這些記憶都將逐漸淡薄。然而,那永遠不會消失的,鮮明的懷舊詩意將被留下,超越時空成為一生的記憶。

就像山國甲斐的 滷貝肉、青森縣八戶的醃鮭魚頭煮蘿蔔泥、兵庫縣西播磨的什錦壽司飯,而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動作輕盈、專心一意吟唱著鄉愁的黒澤明。

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玫瑰的名字》Umberto Eco

”我們之中也有左右逢迎的,阿葵塔尼亞的省會長、聖維塔雷的樞機主教、卡法的主教......“
”他是個傻子。“威廉說。“
”願他安息,他兩年前蒙主寵召了。“
“可惜天主不夠仁慈。那是從君士坦丁堡傳回來的假消息。他還在人世,據說也是這次使節團成員。願天主庇佑我們!”

“我認識他不久。我不喜歡這個人,缺乏熱情,只認頭腦,沒有心。“
”但是他的頭腦很厲害。“
”或許是吧,那會帶他下地獄的。“
”那我只得在地獄跟他相見,再一起談論邏輯學了。“


我自然可以往下絮唸這份名單,天底下最精彩的莫過於目錄,那是生動描述的必要工具。


我此刻心智疲累,很多事都化簡為一,加上想像力作祟,會將金子和山的記憶合一,組合成一座金山。

2014年11月12日 星期三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Haruki Murakami

不可能不難過。一閉上眼,各種具體形象便浮上腦海又消失。他不願意去想像這種事,卻又不可能不去想。想像就像一把銳利的刀刃,花時間毫不留情地切割著他。他也想過如果能毫不知情的話該有多好。不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知都勝過無知是他的基本想法,和生存態度。就算會帶來多激烈的痛苦,我還是非知道那個不可。因為人唯有透過知,才能變得更強。

《小城畸人》Sherwood Anderson

在她做姑娘的時期,和湯姆威拉德結婚之前,伊莉莎白在溫士堡的名聲不怎麼好。有好幾年她一心想當演員,穿著過份花俏的衣服,跟她父親的旅館裡的旅客一起在街上招搖而過,他們來自大城市,她硬要他們把大城市的生活講給她聽。有一回,她穿上男裝騎著一輛自行車駛過大街,使全城為之震驚。

在那些日子裡,這又高又黒的姑娘的腦子裡是亂糟糟的。她心裡極不平靜,這表現在兩方面;第一是一種心神不定的欲望,盼望變化,盼望她的生活有某種巨大而明確的變動。使她愛上舞臺的便是這種感情。她夢想參加一個戲班子,漫遊世界,永遠看到新人物,自己也演出一些東西來給所有人觀賞。她有時在夜裡想得如痴如狂,但是,當她設法和來到溫士堡、住在她父親旅館裡的戲班眾人談起這件事時,她卻什麼結果也得不到。他們彷彿不懂她的意思,即使她當真表達出她的熱烈嚮往之情,他們也只是哈哈大笑。“不是那個樣子的,”他們說。“那就跟這裡的事一樣無聊、乏味。搞不出什麼名堂來的。”



在她二十七歲那年的初秋之日,一種坐立不安的熱情糾纏著愛麗絲。她不堪與藥房職員作伴,晚上他來同她散步的時候,她便攆他走。她的心靈變得強烈地活躍;她在店裡櫃台背後站了好幾個鐘頭,倦了,回家爬上床,卻又睡不著覺。她瞪著眼睛,凝視著黑暗。她的想像,跟睡了一大覺醒來的孩子一樣,在房間裡到處活動。在她的內心深處,又某種非幻想所能欺騙的東西,它需要人生的某種確確實實的報答。

愛麗絲雙手抱一個枕頭,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口。她走下床來,在黑暗中把一條毯子疊成人形似的躺在被頭裡,於是她跪在床邊,撫摸它,一遍遍地悄聲低語,像是歌尾疊句似的。“為什麼一點事情也不發生?為什麼我被孤零零地丟在這裡?”她喃喃地說道。雖然她有時想起內德居里,她卻不再寄期望於他了。她的欲望變得越來越朦朧了。她不需要內得居里或其他男人。她要被人所愛,要有一種東西來回答她內心的越來越響亮的呼聲。



他們就這樣跑下山來。他們在黑暗中嬉戲。像是兩個出色的小東西在一個年輕的世界裡嬉戲一般。有一次,海倫迅速往前跑過去,故意把喬治絆倒了。他一面扭動一面叫喊。他哈哈大笑,滾下山去了。海倫在後面追他。她在黑暗中站停了片刻,只是片刻。海倫的頭腦裡略過的究竟是什麼成年婦女思想,那是無法知道的。但是,到了山麓,她便走近少年,在莊重的靜默中挽住他的胳膊,在他身旁行走。在他們一起度過的靜默的黃昏裡,他們倆都已得到了所需要的東西,由於某種原因,他們對此無法說明。男人或男孩,女人或女孩,他們總有一刻工夫,把握住那個使現今世上男男女女可能過成熟生活的東西。

2014年11月4日 星期二

《賭徒》杜思妥也夫斯基

但是我那天倔強得出奇,看到紅的接連上來七次之後,還故意押在紅上面;我想以無意識的冒險使旁觀者驚奇 - 多麼古怪的感覺 - 我清楚記得,當時即使沒有虛榮心在作祟,我也的確突然間受到一種可怕的欲望所驅使狂熱於冒險。或許經過那許多酸甜苦辣的刺激的心靈,並沒有得到滿足反而創痛更深,越追求刺激,不滿足的欲望越強烈,直到精疲力竭為止。而我現在這樣說並非誇口,假如當時賭場容許我一次押五萬弗令的話,我也一定照作。旁觀的人說,這簡直是瘋狂,紅的已經贏了十四次!

“先生,已經贏了十萬弗令。” 我聽到靠近我身旁有人說。

我霍然清醒過來。什麼?我那晚上已經贏了十萬弗令!但是對我又有什麼用呢?我將鈔票滿把抓起,數也不數塞進口袋,把零散的金子和成筒的金幣耙在一堆,匆匆走出車站。我穿過房間時,口袋裂開,金子的重量使我步伐不穩,大家看了都在笑。我想全部約有二十幾磅重。幾隻手向我伸著:我一把一把隨手抓著把錢送人。靠近門時,兩個猶太人攔住我。

“你真勇敢,非常勇敢!”他們說:“但是你明天越早離開越好,決不可逗留,否則你會全部輸光......。”

我沒有停下來聽他們。路上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到旅館約半哩路。我一向不怕賊,不怕強盜,幼時就這樣,這時我甚至想也沒想到盜賊。不過,我忘了一路上想些什麼,根本說不上思想。我只感覺到一種獲得成功、勝利、權利等那種驚人的興奮 - 我描述不出來。波琳娜的倩影也掠過我的腦海,我記得清清楚楚我要去找她;此時我應當陪著她,說給她聽,給她看...... 但是我一點也記不起不久之前她對我說的話,也記不清我為什麼離開她,而不到一個半鐘頭我所經歷的那些刺激,如今似乎是遙遠的古老往事,模糊不清了,再也不必要重提,因為現在一切都更新了。我還未走到路的盡頭時,突然驚恐萬分:“現在假如我給搶了,謀殺了?” 每走一步,我恐慌也加深一倍。我幾乎跑步。猝然間整座旅館和它每個點亮的窗戶,在路的盡頭閃亮起來,感謝上帝,我到家了!

我跑上我那一層樓,把門撞開。波琳娜在那裡,雙手交疊,坐在我的沙發上,點亮的蠟燭在她前面。她詫異地瞪著我,我那一刻的樣子當然很古怪。我在她面前止步,就在桌上把錢倒成一堆。

2014年11月2日 星期日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Last Evenings on Earth - Roberto Bolano

恐怖片一直遵循墨西哥50年代建立起來的經典路線,這條路線如同墨西哥壁畫藝術派一樣深深地植根於墨西哥大地上。他們崇拜的偶像從聖徒、科學狂人、鄉下的吸血鬼到無辜女孩(打扮成現代裸體模特,特別由北美、歐洲、阿根廷不知名的女演員演繹出來,性交的場面差不多都加以掩飾,殘酷的程度都在滑稽可笑的範圍內,有些地方是難以避免的)。我不喜歡色情戲劇片。


他講起細節來豐富多彩。他說:比利亞維西奧薩的住戶超不過六十戶,有兩家酒館,一家食品店。他說住房是磚坯的。有些院落裡是水泥地。他說,住房裡散發出一股臭味,有時令人難以忍受。他說,心裡難受,甚至沒心肝的人也會難受,甚至沒嗅覺的人也受不了。

後來,他再也沒跟我說起過比亞維西奧薩。在長達一個半、也許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倆每天上午見面,中午分手,因為到了吃飯的時間,我就坐公共汽車回家。有時,我請他看電影。他從來都不願意去。他喜歡跟我坐在白楊樹大街旁的長凳上聊天,或者在附近的街道上閒逛,時不時地順便走進酒吧找找有沒有賣大海龜蛋的小販。從來沒看見過他喝酒。就在他突然永遠消失之前的幾天裡,他忽然跟我說起雅格麗娜來。我明白這是他懷念她的方式。我談到她那鉛灰色的金髮,把她在影片裡顯露出來的淺金色頭髮做了這樣和那樣的比較。“毛毛蟲”輕輕點頭,視線盯著前方,好像要把雅格麗娜留在視網膜上,或者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有一次,我問他:喜歡哪種女人?這是一個沒話找話說的少年提出的愚蠢問題。但是,“毛毛蟲”認真對待,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呢,他想了又想。最後說道:安靜的女人。後來又補充說:可只有死人才安靜啊。過了一會兒,又說:就是死人也不安靜。這話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

2014年10月29日 星期三

《我們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 - John Berger

Lisbon 里斯本

21
我注視著其他客人的臉龐,全都超過五十歲,經歷過同樣的風霜。里斯本人老愛談論一種感覺,一種心情,他們管它叫 saudade,這字通常翻做鄉愁,但其實並不貼切。鄉愁隱含著一種安適愜意,即使懶散如里斯本也無緣享受。維也納才是鄉愁之都。這城市依然飽受狂風吹襲,一直以來這兒的風都太多了,多到鄉愁無法停駐。

當我喝下第二杯咖啡,看著一位喝醉者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正在講述的故事像疊信封似的精精準準地疊在一起時,我確定 saudade 是一種怒火攻心的感覺,就是當你聽到有人用過於冷靜的聲音說出太遲了這三個字時那種怒火攻心的感覺。而 Fado 就是它令人永難忘懷的音樂。也許對死者而言,里斯本是一個特別的停靠站,也許在這裡,死者可以比在任何城市更加賣弄自己。義大利作家 Antonio Tabucchi 深愛著里斯本,他成天都和死者耗在這裡。

41
自從我死後,我學了很多東西。你待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應該好好利用我。你在死者身上可以查閱到的東西,就像字典一樣多。

51
看來,今天早上你去看了馬丁大夫。他是個好人!我們裡面有些人還常去找他看病。

我聽到她說話,但看不見她。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那兒。

他們怎麼去找他看病,我是說,你的朋友?

他看診的時間是他睡著的時候。

馬丁大夫一百年前就死了。

死人也可以睡覺吧,不行嗎?

他們有什麼病痛,你那些去找他看病的朋友?

很多人患了希望症。在我們這裡,希望症就和人世間的憂鬱症一樣普通。

你把滿懷希望當成一種病?

這種病的末期症狀之一,就是想再次介入生命,對我們來說,這可是絕症呢!

54
這些日子我冒險寫了些胡謅的東西。

你寫下某些東西,但你不會馬上知道它們是什麼。事情總是這樣的,她說。你知道記住,不論你是在撒謊或是在試著說出事實,對於其中的差別,你再也犯不起任何一點錯。


Islington 伊斯林頓

145
一開始,我的再次勃起有些渙散,有一次,她為這情形命名 - 我們叫它倫敦!她說,它佔了位置,變得沒那麼緊急 - 或不像她的汗水、她的圓潤雙膝或她的屁眼裡的黑色卷曲毛髮的潮溼蕨類氣味那麼緊急。毛毯下的每一個動作,都將我們帶往他鄉。在他鄉,我們發現了生命的真實大小。日光下的生命,往往顯得渺小。例如,在古典課堂上為羅馬雕像的半身石膏像畫素描時,生命似乎非常渺小。在毛毯下,她用腳趾搔癢我的腳底,一邊喘喊著“大馬士革”。我用牙齒梳理她的頭髮,一邊嘶說著“頭皮”。然後,隨著我們的種種姿勢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慢,我們聽任對方單獨睡去,兩具身體考慮著彼此所能給予對方的最無法想像的距離,然後我們離開。早上,我們默默無言。我們無法開口。若不是她起身去洗頭,就是我走到床腳窗邊,眺望著下方的柯倫遊樂場,任她把我的褲子丢過來。

150
我順著馬路、穿過其他連棟房屋,往下走。

你在睡夢中喊過我許多名字,奧黛麗挽著我的臂膀時說,我最喜歡的是奧斯陸。

奧斯陸!我重複著,我們轉進上街。然後,她將頭枕在我肩上,告訴我,她死了。

你是在初雪的韻律中喊出這名字的,她說。


The Szum and the C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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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結婚禮服和挑其他衣服不一樣。穿上禮服的新娘,看起來必須像是來自某個在場人士不曾去過的地方,因為那是她娘家姓氏的地方。即將出嫁的女人,在變成新娘的那一刻,也將轉換為陌生人。轉換成陌生人,好讓她即將委身的男人可以像初次見面那樣認識她;轉換為陌生人,好讓他們許下誓約的那一刻,那個娶她的男人能讓她感到精細。為什麼依照慣例,新娘在婚禮前都得躲起來?就是為了方便這場轉換,讓新娘看起來像是來自地平線的另一端。新娘的面紗,是距離的面紗。一輩子住在同一個小村裡的女人,當她以新娘的身份走在村莊教堂的廊道上時,所有人都認不出她了,並不是因為她戴了偽裝,而是因為她變成被迎接的新來者。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The Sense of Sight》John Berger

“農民保存了一種違反工業革命資本主義所宣傳的歷史感,和一種對時間的體驗。摧毀歷史的,並非馬克斯革命或無產階級革命,而是資本主義本身,因為它特別喜歡切斷與過去的所有關聯,把一切的努力和想像都導向還沒發生的未來。


農民對於剝削和異化一點也不陌生,但他們比較不容易受到某種自我欺騙的影響。就像黑格爾著名的主僕關係辨證裡的農奴一樣,他們與死亡、與世界的基本運行和節奏,保有更密切的接觸。藉由勞動雙手,他們生產和組織自己的世界。他們在軼聞故事,甚至鄉里八卦中,根據回憶的法則編織自己的歷史。他們知道誰是進步的受害者,但他們依然沈默而秘密地夢想著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異國城市的邊緣 1972 

那四人繼續玩牌。每個人都可以看到這世上沒其它人可以看到的東西 - 自己的牌。世界對此毫不在意,但另外三人可不同,他們知道發到自己手上的每一張牌的重要性。如此這般的利害關聯和專注投入,產生了某種依賴關係;每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控制了其他人,直到這手牌結束,直到宣佈勝利者,直到勝利者的歡呼終結。他們因此建立了一種比世上現存所有機制更公正的公平。也因此,他們所遵循的法則,如同無政府主義者的法則,是暴力和絕對,而且比日常世界中所存在的任何東西更貼近他們自身的理解和渴望。每一張打出的牌,都在侵蝕這世界的威權。這就是我們正在注視的共謀關係。我們也很可能加入其中。

Drawn to that Moment 1976

化石是隨機選擇的結果。攝影影像是被挑選做為保存之用。至於素描影像,則包含了觀看的經驗。照片是事件與攝影者相遇的證據。素描則是以緩慢的方式質疑某一事件的形貌,並藉由這樣的質疑行動,提醒我們,形貌永遠是一種歷史的建構。(我們對客觀性的渴望,只能從承認主觀性做起。)我們使用照片的方式是把照片帶著,帶進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論辯,我們的記憶之中;是我們移動它們。然而素描或繪畫卻迫使我們停止,進入它的時間。照片是動態的,因為它中斷了時間。素描或油畫也是靜態的,但原因是它包含了時間。

我或許該在這裡解釋以下素描跟油畫之間的差別。素描比較清楚地顯露出它自身的創作和觀看過程。但油畫的模仿能力則往往是做為一種偽裝,也就是說,它所指渉的東西比為何要指渉這項東西更教人印象深刻。偉大的油畫不會以這種方式偽裝。但即便是第三流的素描,也都會顯示它自身被創作的過程。

素描或油畫如何包含時間?它的寂靜中又蘊藏了什麼?素描不只是一件紀念物,不只是將過去的時間記憶帶回現在的工具。我的素描提供了讓父親得以返回的‘空間’,而這空間和他所寫的信、他所擁有的物件以及他的照片所提供的空間,有著截然不同的性質。附帶一提,此刻我正看著一張我的自畫素描。同樣的素描,不論出自何人之手,都能提供同樣的“空間”。

立體主義的時刻 1969

誕生於1914年且在西歐一直持續到今天的那種新型苦難,是一種顛倒的苦難。人們在自身內部與事件、認同和希望的意義奮戰。這是盤繞在自我與世界新關係中的負面前景。人們所經歷的人生變成一場自我的內部混亂。他們迷失在自身內部。

面對這種新景況,人們選擇消極的承受,而不再試著(以無比簡單而直接的方式)去理解把他們的自身命運等同與世界命運的那些過程。也就是說,那個無論如何再也無法與他們切離開來的世界,在他們心中又回復成與他們分離且反對他們的那個舊世界:這舊好像他們已經被迫把上帝、天堂和地獄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然後在自身內部與這些碎片永遠地生活在遺棄。

...... 二十世紀的代表性藝術有別於先前所有藝術的關鍵在於,它對非理性的接受,它對社會的絕望,它的極度主觀,以及它被迫以人類的存在經驗為基礎。

莫內之眼  1980

印象主義關閉了事件和空間。印象派的繪畫所展示的內容,是以下面這樣的方式描繪出來的,亦即:它迫使你承認,畫中的景象已經不在那兒了。正是在這一點上,也只有在這一點上,印象主義和攝影很像。你無法進入一幅印象主義的繪畫裡;反倒是它會把你的記憶拉出來。在某種意義上,它比你更主動 - 被動的觀看者就此誕生。你所接收到的東西,乃取決於你和它之間發生了什麼。在它內部,別無他物。它所招引出的記憶通常是歡樂的:陽光、河岸、開滿罌粟花的田野,然而這些記憶也是令人痛苦的,因為每個觀看者都是孤獨一人。印象主義的觀看者就像該派的筆觸一樣,一筆一筆各自獨立,一個一個無所關聯。畫中不再有共同的相遇之處。

繪畫的居所 The Place of Painting 1982

可見世界是存在的,因為它已經被看到了。

...... 通常,人會在自身內在空間的保護之下,安置、留存、耕耘、放肆或者建構意義。但是在天啟的時刻,當形貌與意義合一,物質空間和觀看者的內在空間也彼此重疊:他或她暫時而例外地與可見世界取得了平等的地位。所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覺盡皆消失,他就是中心。

無論任何時期與傳統,一切繪畫將可見世界內在化、帶入內部、當成居家般安排佈置的作法,遠非單純的建築圈圍活動可以比擬;那是一種護衛記憶和天啟經驗的作法,而這經驗,是人類唯一可以用來對抗無垠空間的武器,少了它,人類就只能任憑無垠空間日以繼夜地威脅要孤立他,邊緣他。

被畫下的東西存活在繪畫的庇護之內,存活在“曾經被看過”的庇護之內。真實畫作的居所,就是這樣的庇護。

《曼哈頓》 John Berger




這世界有許多地方、城市和鄉村,比曼哈頓有更多貧困無望之人。但是在這裡,那些被遺棄的人一無所有,甚至連發出無聲訴求的憑藉都不可得。於是他們變得微不足道,就只是我們看到的那樣。他們甚麼也不是,就只是他們的被遺棄。

摩天大樓確立了它們的規範。眼睛厭倦了分辨垂直與水平;直角再也不是直角;原本應該隨著距離拉遠逐漸平坦的東西,卻以一種含混的角度朝天空逐漸上升。水平的原則崩潰了。如果要用紙張來呈現其他城市的空間經驗,那些紙張的邊緣或多或少都會是平的;但是在曼哈頓,那張紙卻可捲成一只紙漏斗。感知經驗中缺乏九十度直角的這項缺憾,由附近不斷衍生的長方形得到彌補 - 門、窗戶、階梯、格子。這紙漏斗是用印滿正方形的方格紙做成。裡面填滿了來自全世界的臉孔、語言、汽車、酒瓶、樹木、布料、機器、計劃、樓梯、雙手、威脅、承諾和報導。曼哈頓市中心勞動人口的密度高達每平方哩二十五萬人。在這樣的密度之下,幾乎不存在可以看過去的空間。想尋找空間,你只能往上看。這裡的珠寶店比我看過的任何城市都多。展示的戒指如居民一般繁密。

人們無時無刻都在吃東西,到處都是。食譜來自世界各地。但是在這裡,食物就只是此時此地你放進嘴裡吃進去的東西而已。再沒別的。移民們肯定是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終於了解這點。在這裡,飲食是一種個人的攝取。

到處都在談話。說話。把話說出去。跟任何一個臨時步出人群的人說話。跟人群中任何一個短暫相遇的人說話。跟孤身一人的自己大聲說話。把此時此刻浮現在腦海中的東西直接用說話傳達出去。內在閃過的想法立刻用言語建構於外在。而這樣的舉措,是一種保護的行為。

談話如何作為一種保護?不是用顯而易見的方式。那並非訴諸於同情或關懷。比較好的問法是:想用談話來保護自己對抗什麼?對抗介於兩人之中的空間。這空間是由希望而打造。對方的希望,和自己的希望。那是個垂直空間,豎挺挺地從天落下。

“希望”和電梯一樣,需要竪井通道讓它上升。墜落這樣一座竪井非常容易。那就是陷入遺忘。談話是遺忘的反抗力。和別人談話時沒人會墜落;話語卡住了竪井,撐著談話者往上。墜落是在沈默時發生。

我們期望在內部發生的事情,在這兒,全在外部進行。這裡沒有內在性。這裡或許有內省、有罪惡感]有快樂、有個人的失落,但全都顯露為話語、行動、慣習、痙攣,全都辯稱發生於每個街區每層樓裡的事件。這不表示每件事都是公開的,因為那意味著這裡沒有孤獨荒涼。這比較像是,每顆靈魂都把內裡翻了出來,卻依然孤獨。

再次走上街道。這裡的房屋有七成超過五十年。用木頭隔起來的水塔暴露在屋頂外頭。人行道上,高於行人頭部一呎的逃生梯,像鉤索般緊鉗在每棟建築的外頭,讓街巷變成鐵網花紋間的狹窄過道。在這些垂直逃生梯的平台上,女人倚站,小孩春水,一如客廳內部。每個案例都有自己的獨特歷史(城市的供水和水壓,十九世紀的都市消防法規,夏日沒有空調的城市高溫);但每一則歷史,都是為了追求更大的利潤和擴張,而將經濟編輯縮減到最低的絕對值;而每一個案例的結果,都是將其他地方通常收納在內部的東西,擺到外頭。高聳的玻璃摩天大廈,照亮了夜晚,展示著相同的原則,並將它提昇到神話之境;它們的室內燈光變成了整座島嶼夜間外部環境的主要特色。

這原則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或說得更精確一點,這原則藉由否定內在性,將精神轉變成一種物質範疇。這顯現在臉龐之上。

在其他地方,經驗留給某人臉上的痕跡,是他的內在需要或意圖與外在世界的要求或給予之間彼此交會(或衝突)所留下的痕跡。或換個說法:一張臉上的經驗印記,是兩種模式之間的連接線。這兩種模式都是社會的產物,但其中一個包含了自我,另一個容納了歷史。

在這裡,則剛好相反,經驗在大多數臉上只刻下直接的衝撞。那印記並非兩股力量爭鬥的結果。對他們而言,自我或歷史都不是重點。那印記完全是由外部事件施加而成 - 就如同車身,在製造過程中壓模成型,或在意外事故中扭曲凹陷。

這麼說,並不表示住在曼哈頓的人被動消極、毫無生氣。而是在這裡,意志無可避免會去尋找它的客體,然後將自己的權利寄放在該客廳內部。目標不再是指南而變成磁鐵。目標 - 很少是另一個人類 - 變成了所愛之人;承諾要實現熱情。然而為了創造所愛的目標,愛人必須掏空自己。而在邁向目標的路途上所遇到的所有障礙,都是愛人承受的打擊。這些打擊,就是我在他們臉上看到的東西。

說曼哈頓是現代資本主義最純粹的所在地(locus),這點並不正確。這裡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口投入製造業。然而它的確是資本主義本能反應、思考模式、強迫作用和心理反轉最純粹的所在地。資本主義的所有模式,永不疲乏的旺盛精力、殘酷無情和絕望,全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曾經有一小段時間,阿姆斯特丹也曾在十七世紀佔據了同樣的歷史位置。那時,紐約被稱作新阿姆斯特丹。

美國西岸的城市,如今可以宣稱它們比紐約更現代。但它們缺乏最根本的歷史刺激要素,讓資本主義創造出它所要求的精力。死者糾纏縈繞著曼哈頓。走在街上,除非面對著市中心的商店櫥窗(那裡可以夢想屬於個人的未來),否則你踏踩的,全是過去的淤泥與灰燼。資本家需要無止盡的商業擴張,而這樣的擴張需要某種主觀恐懼,恐懼如果自己進步得不夠快,“過去”可能會進行它自己的復仇;這樣的擴張需要它的工人帶著恐懼回顧自己的過去。

......

每個希望都留下自我或抓住自我,為了在希望的垂直上升中帶著它。大多數人從未看到他們的希望實現。但他們發現,他們再也無法把意志喚回身上,就像他們的子孫再無也無法返回他們遷徙的源頭。曼哈頓是一群又一群任憑自己每天被自己的希望背叛的人呢。他們那無與倫比的機智,他們的犬儒主義,以及他們的現實主義,就是從這而來。


1975

2014年9月16日 星期二

《Bento's Sketchbook》John Berger

她並不是在看著那名觀察者。她是在熱切看著她渴望的男人,把他想像成愛人。這男人肯定就是 Drost。關於 Drost 我們唯一能確認的一件事,就是他確實被這名女子渴望著。


這件作品喚起了某樣東西,那東西通常是不會在博物館裡被喚起。當被某人如此熱切地渴望著,而這渴望又是彼此相應時,會讓被渴望的人無所畏懼。樓下展室裡的那些盔甲,無論你穿上哪一件,都無法提供可以媲美的保護感。被某人渴望著,或許會是任何人在活著的時候,感覺最接近不朽的時刻。


"我們並非因為判定某件事物為善,而有所努力、意欲、探求或渴望;相反的,我們是因為對某件事物有所努力、意欲、探求或渴望,才斷定那件事物為善。" Spinoza《Ethics》


在那些沒有字詞的地方,知識是來自於肉體的行動,以及那些行動被執行的空間;因為允許空間為每個行動賦予意義,因而不再需要額外的意義。

每當我感覺疲累的時候,我就擁抱她。

我不知道那個塊狀物被拆成多少片。這項任務進行了一整個晚上。

但我確實記得某件事情:每當移除掉那個塊狀物的另一片,讓她的身體又有一部分被顯露出來時,新的那塊身體總是和先前那塊相等。相等指的未必是大小,而是意義上的相等。

......

而她完完整整地站在那裡,看起來就跟剛開始一模一樣,能做出同樣的動作,擁有同樣的名字,同樣的習慣,同樣的歷史,沒有更多。然而,從塊狀物中釋放出來之後,她和所有不屬於她的東西之間的關係,全都改變了。一種確定無疑但看不見的改變。現在,她成了週遭一切事物的核心。所有不屬於她的東西都為她創造了空間。


他樹立的典範不是知識上的,而是倫理上的。我觀察他的日常行為,觀察他與時間和人物相遇時的精準方式,並試圖做出回應。他以這樣的方式成為我的模範。


2014年9月15日 星期一

縫隙

他知道 你只是在找個躲藏之地
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
咖啡 書架 影院
到處都有 走到其它世界的入口
你去吧 回來就好
這裡有個位置
不算什麼
但這裡有個位置

金色的森林是火
原來是燒著自己
樹上每片葉子都是透明的
不過映著你自身的火光
森林剩下枝枒 你剩下枯骨
走啊走啊走
我這裡有個位置
不算什麼
但這裡有個位置
他說

從床底下拿出的鞋盒
藏在這裡 他說
這不算什麼
但藏在這裡

鞋盒裡不好站著
鞋盒裡不好坐著
鞋盒裡不能躺直
只有一種姿勢

你蜷成了九個月的樣子
他為你蓋上蓋子
盒蓋的交錯有一條縫
縫裡有光有聲音
有氣味有人來回走過

哦好的
你等著
這裡很小
但是很好
這裡不算什麼
但有

世界黑了 輕了 安靜了
鞋盒被推了出來
他打開盒蓋
把自己蜷進盒裡來
像兩隻倒立的鞋子
剛好幾乎沒有縫隙

他說 嘿

我不算什麼


你有

你說。

《咖啡癮史》The Devil's Cup

最惡毒的蘇丹王是討厭咖啡的穆拉德四世。他出生於1612年,在十一歲時就成為蘇丹了;到了十二歲時,他已經處死過五百多位士兵了。接著他又迅速德謀殺了他的兩個兄弟,只留第三個活口,因為他媽媽說服他這個弟弟笨到不可能跟他爭奪王位。穆拉德因為處決了一群在公共場合唱歌的女性(因為干擾寧靜),也因此被封“易怒的”國王。又聽說他比較喜歡砍脖子粗的男人。


你得先懂得如何習慣四百年前那種純樸、落後的歐洲社會環境。在那個時候,不但還沒有書籍出版,也幾乎沒有電影,而且音樂也不怎麼悅耳,食物方面則更是讓人不敢恭維......。當時胡椒還沒有被發現,白鹽則稀罕珍貴,而砂糖也才於不久前剛剛亮相。基本上,非常像長時間過著乏味的週末 - 不是上教堂,就是喝啤酒。可是,歐洲人卻精明的把那兩種結合起來。1660年的巴黎有超過一百個宗教節日,而每一個假日的高潮,都是當時非常流行的馬拉松飲酒比賽。“他們得先喝掉一半,然後一口氣把剩下的全部喝完,“一位德國人在1599年記載著,直到他們完全陷入昏迷狀態後...... 會有兩個英雄脫穎而出,然後再繼續做最後的酒量比賽”

... 啤酒裡面混合一層厚厚的雞蛋,再倒在麵包上是是最原始的大陸式早餐,一直到十八世紀的中期,這種大陸式早餐在德國還是很受歡迎。由於溫熱的飲料比較罕見,而且當時的水質也較不衛生,所以許多工廠的員工們早上都會有休息的時間可以喝啤酒。一般他們都在早餐時喝啤酒,午餐喝麥酒,晚餐則喝更強烈的黒麥酒,而每一餐之間也會隨意喝個幾杯。一般的北歐人,包括婦女和小孩在內,平均每天都會喝到三公升的啤酒,差不多等於兩箱六罐裝的啤酒,而且他們所喝的啤酒酒精成分往往比一般的高很多。在社會上較有權勢的人,譬如警察,還會喝得更多。而芬蘭的士兵每天可以分配到五公升較烈的麥酒(大約有七箱六罐裝啤酒,或是四十罐啤酒的酒精成分)。而在 Sussex 的修道士大概只有十二罐啤酒的量。

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含有酒精成分,尤其是藥物。任何沒發酵過的東西在夏天都會壞掉。在冬天的時候,啤酒會結冰,於是就可以生產比啤酒的酒精成分還要高的烈酒。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那些私釀的烈酒一定不會浪費的。然而,更糟的是,主要的營養來源中,唯一沒有酒精成分的麵包,則被認為很容易收到真菌類的污染,而變成一種製造LSD的基本原料。於是產生了喝醉酒的醫生、酒醺醺的政治人物,還有酒後宿醉的將軍。於是,接踵而來的就是瘟疫、飢荒,還有可怕的戰爭,再加上一個適用迷幻藥的教宗,這些都可以讓我們更加了解中世紀的基督教。


咖啡之所以能夠增添財富,在英國可以得到最明顯的證明,許多咖啡店轉變成一些世界上最有勢力的企業總部,例如倫敦的 Lloyd's 證卷(Lloyd Cafe)倫敦航運交易所(Baltic Cafe),英國東印度公司(Jerusalem Cafe)等等。咖啡店的外觀設計也激發了現代辦公室的設計。特地為某些商人所擺設的桌子被改為有簾子隔開的小空間,提供他們多一點的私人空間。這些後來就變成辦公室或是小隔間,而且一直到現在,大家還是聚在一個共有的大辦公室裡面一起工作。甚至到目前,英國股票交易所的通信員還是被統稱為伙計(waiters),而這也是因為不久以前,交易所的確是個有伙計的咖啡店。

其它有些咖啡屋則轉變成科學和藝術的聚會所。以前牛頓經常光顧 Grecian Coffee house,而Will's Cafe 則是作家 Jonathan Swift and Alexander Pope 經常去的地方,而畫家如 Hogarth
 則常去 Old Slaughter's 捧場。


有一次他去訪問俄國的途中,他對 KGB 抱怨俄國的咖啡很難喝,那位承辦人則回答:就像 Kremin 對美國的中子彈頭一樣 - 兩邊都具有傷害人民的能力,可是對外在並不會有任何影響。

不好的咖啡就等於擴張主義、帝國主義與戰爭;而好的咖啡則是象徵文明、反戰主義與懶散。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就像義大利在西元三百年後就不再打勝仗,美國在六〇年代學會煮咖啡,也因此輸掉越戰一樣。

2014年9月9日 星期二

字條

她躲因為她希望他來找她。如果他不來就更好。她就在這裡等成一根鹽柱,等成一具骷髏。



因她厭惡你。

但她厭惡你因她更厭惡自己。



這只是家常。她想。我的人生在別的地方。秦小姐出門。秦小姐對每個人微笑。秦小姐把每件事做到最好。這一點也不困難 - 這只是俗世 - 她想。



他們一離開她的視線,她就不知道他們是誰了。他們像一團霧,一團影子進進出出在這幾個房間。進來。出去。談笑。走動。誰說了一句有趣的話,用輕浮戲瘧的聲調,她聽不懂沒關係,只要不要掉拍就好,她得趕快跟上。哈哈哈哈哈。



她真的太久沒有男朋友了。久到她忘記自己到底有沒有過男朋友。她看著眼前的白紙,上面四個大字 - 新年目標 - 說太多,甚麼都不想說。甚麼都列出表,總是一個人做事。

於是她開始約會 - 直到她搞混他們的童年,是誰想做

記者
太空人
老師
演員

像沒喝的牛奶水線卻慢慢下降,像世界末日倒在冰箱旁把冷凍庫的東西慢慢吃掉。

誰結婚了誰沒有
誰的家有父沒有母
誰的母親到現在還會做早餐和等門 - 畢竟這些事總是有人做過的。



Anger Denial Grief Acceptance



她站在一旁看著躺在地上的她。一團爛泥。一件賤貨。

然後車來了,她把她抱在身上,一切又不同了 - 她現在是她的賤貨。

2014年9月8日 星期一

《Negotiating with the Dead》Margaret Atwood

一般認為作家的童年多少與其志業相關,但若細看各作家的童年,你會發現其實每人都大不相同。然而這些童年常有個共同點,就是書本和獨處,我的童年正是如此。北方沒有電影或戲院,收音機受訊也不佳,但我身旁總是有書。我很早就學會識字,熱愛閱讀,找到什麼就讀什麼 - 從來沒人告訴我哪本書不可以看。我母親喜歡小孩安安靜靜,而一個正讀著書的小孩是很安靜的。

由於親戚全都不在我可以親眼看見的範圍,祖母和外婆在我感覺起來並不比小紅帽的外婆更真實或更虛幻,或許這一點跟我日後走上寫作之途有關 - 無法區分真實和想像,或者說,將我們認為真實的事物也視為想像: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其內在生命,一種創造出來的生命。

許多作家都有與外界隔絕的童年,這些童年中也常有說故事的人。我人生中最初說故事的人是我哥哥,起初我只是聽眾,但不久之後便能夠參與。我們的規則是不停講下去,直到想不出新情節,或者直到想換個口味當當聽眾。我們最主要的長篇故事,說的是生活在遙遠星球上一種超自然的動物。無知的人可能會把牠們當成兔子,但牠們是無情的肉食動物,還會在空中飛。故事的內容充滿冒險,情節要素包括:戰爭、武器、敵人和盟友、寶藏,以及驚險的脫逃。

故事是在黃昏和雨天說的,其餘時間我們的生活明快而務實。家裡鮮少說到道德上和社會上的不端行為 - 我們很少有機會碰到這些事。大人確實有教我們避免致命的愚行,諸如別在森林裡放火,別跌下船,別在大雨中游泳這一類的事。由於一切都由家父親親手建造 - 包括我們住的小屋、用的傢俱、停船的碼頭等等 - 我們有充分自由可取用榔頭、鋸子、銼刀、電鑽、手搖曲柄鑽和鑽頭、各式各樣尖銳的危險工具,這些我們都常拿來玩。後來大人還教我們如何安全正確地清理槍(先退出子彈,別把槍口對著自己),如何迅速殺死魚(一刀插進魚的兩眼之間)。我們家不喜歡孩子畏縮和抱怨,不管男生女生都一樣,哭哭啼啼也不會受到縱容。父母微笑稱許的是理性辯論,以及對幾乎所有事物都感到好奇的態度。


“只有毫無用途的東西才可能真正美麗;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是醜陋的,因為它表達了某種需要,而人的需要是可恥而噁心的,一如貧瘠而衰弱的人性。”Theophile Gautier《莫萍小姐》


作家對自己的藝術該感到多內疚?對此類問題最感焦慮的作家,似乎是 Henry James。1909年他出版了《大師的課程》,收錄了1890 代主要為“唯美主義”刊物《黃皮書》所寫的短篇小說,雖然他基本上並不贊成唯美主義。這些小說每篇的主角都是一個或數個作家:一名年長作家力勸年輕後進禁慾,對藝術付出教士般的無私全心奉獻,然後自己娶了年輕作家喜歡的女孩;一個默默無名的好作家,被並不瞭解他藝術的社交世界發掘且捧為名流,最後因此被害死;一個貧窮但認真的作家渴望名利而不可得,另一個有錢有名的粗俗作家(是個女的)卻渴望得到在大眾市場失敗的作家享有的那種藝術認可;一位大師級作家,沒人了解他藝術的中心秘密;還有一位名聲顯赫的作家,但其實是個騙子。詹姆斯在這些故事中寫出緊張兮兮的樂趣,這些小說加在一起,描繪出對於“身為作家”此事基本上福婁拜式的態度,這些態度由來已久,已成了眾所承認的作家智慧。

2014年8月31日 星期日

《新千年文學備忘錄》卡爾維諾

故事中查理曼愛上一個姑娘,她死了他還繼續戀屍,圖爾平大主教發現姑娘舌下含著一枚指環,於是把它收起來。皇帝立刻熱戀大主教。大主教把指環扔進湖裡,皇帝立即愛上湖。

卡夫卡的小說《煤桶騎士》更是生動:那個騎煤桶者是因為沒有煤並且窮得連一塊煤也買不起,才來討煤的;他沒討到,於是煤桶載著他飛越冰山遠去。



任何人只要能夠通過智力上的猜想而上昇至宇宙性的思考,以此超越個人肉體的死亡,則墳墓就是你們的家,而不是我的家。

這位詩人哲學家靈巧地一躍而起,使自己昇至世界的重量之上,證明儘管他身體也有重力,他卻擁有輕的秘訣,也證明很多人以為是時代的活力的東西 - 喧鬧、咄咄逼人、加速和咆哮 - 屬於死亡的王國,就像一個廢車廠。

西拉諾是現代文學第一位原子論詩人,他是迦桑狄的感覺論和哥白尼的天文學的追隨者,但他的營養主要來自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自然哲學。他有些篇章儘管充滿反諷,卻難掩一種真正的宇宙性的興奮,他頌讚一切有生命或無生命的事物之統一性,頌揚決定生物多樣性的各種基本形狀之組合;他尤其傳達了這樣一種危險感,即這些事物的形狀背後的進程是不牢靠的;人幾乎錯過成為人,生命幾乎錯過成為生命,世界幾乎錯過成為世界。



故事中沒有一字提到國王得什麼病,或為何食人魔竟有羽毛,或那些山洞是什麼樣子的。但提到的,都是在情節中發揮必要作用的。民間故事的第一個特點,就是簡潔的表達。那些最離奇古怪的冒險故事,眼光都鎖定最基本的要素。為了實現願望或重新擁有失去的珍寶,就永遠要與時間競爭,與重重障礙競爭,不容受阻或推遲。或者連時間也停頓了,一如在“睡美人”的城堡裡。為了使時間停頓,作者僅用了寥寥數筆:就連火堆上串滿山鷲和雉雞的烤肉叉,也睡著了,火也睡著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仙女做事都很利索。

我至今找不到任何一篇足以與危地馬拉作家蒙特羅索那一篇匹比的故事:當他醒來,恐龍還在那裡。


精確/形象/繁複

《晝的學校 夜的學校》森山大道

接下來的話或許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是我是屬於那種不買相機的攝影師。實際上在我退出攝影的時期,也就是沒有拍照的那個時期,其實才是最深刻思考攝影的時候。現在回想起來,關於攝影,最有觀念、也最具理論的時候,或許就是在那段沒有拍照的時期也說不定。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拍照,手裡也沒有相機,但是深夜一個人,卻總是思考著攝影。就在這樣的時期,某天我剛好走在神田的街上,突然看見一台中古的 PENTAX 的單眼相機,不知為何,我突然很想要這台相機。之所以會想要擁有,就表示自己很想要再開始拍照。然後我買了相機,就好像攝影新手一樣,開始一張一張地拍。然後,之後出版的就是《光與影》這本攝影集。

《Instant Light》Tarkovsky Polaroids

An artistic image is one that ensures its own development.  This image is a grain, a self-evolving retroactive organism.  It is a symbol of actual life, as opposed to life itself.  Life contains death.  An image of life, by contrast, excludes it, or else sees in it a unique potential for the affirmation of life.  Whatever it expresses - even destruction and ruin - the artistic image is by definition an embodiment of hope, it is inspired by faith.  Artistic creation is by definition a denial of death.  Therefore it is optimistic, even if in an ultimate sense the artist is tragic.

2014年8月17日 星期日

《奧許維茲臥底報告》Witold Pilecki

此時,我們在集中營中裡有了真正的巴別塔。到處可以聽見各國語言。除了波蘭人、德國人、布爾什維克分子與捷克人,還有少數比利時人、南斯拉夫人、保加利亞人、法國人與荷蘭人被送進集中營來,以及一些挪威人,最後還出現了希臘人。

我記得法國人取得的囚犯編號已經超過四萬五千號。

法國人存活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短。他們無法適應工作,也沒有朋友。他們不僅病弱,還冥頑不靈。

2014年8月9日 星期六

鎖匠


“起床了,小豬,看看誰來了。”

我從被窩裡把眼睛推出去,我們的攝影師朋友站在床前。今天是我的生日。生日快樂,他說,我請 E 來為我們拍照,作為你的生日禮物。

他沒有再說什麼,到隔壁去拿了早餐給我,昨日買的三明治帶著濕氣,我用棉被把身體裹起來,傻傻地在床上笑著,聽他們一搭不搭地聊天,我們三人喝著他做好的咖啡,熱呼呼地。冬天的窗前起了霧氣。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們的攝影師朋友過來,拍我們的照片,他抱著我,像永遠不會放手...... 我多麼快樂:像從未這樣快樂過。

現在我知道了,他當時已準備好與我分開。他如此抱緊我因為他知道我們將會分別。你離去前我都不會回來,他說。但我回來的時候,我會帶著鎖匠。

我就這樣一個人待在我們的屋子裡。那時已沒有我們。不敢出門,不敢打電話給任何人,更不敢找他。我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做的。我先把冰箱的東西吃完,再來是櫃子裡的罐頭,再來...... 再來就沒有了。我這樣不發聲響地躺在床上三天,除了起來喝水,一滴米也沒有進,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我知道。但我身體裡面有什麼還沒有收到。它無意識地在我身體裡遊走,拒絕與其它器官溝通。

也就是這樣。我收了幾件基本的衣服,兩本書,兩塊CD。帶不走的,我堆在床上。他會知道怎麼處置它。他知道所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一個人走在路上,以為流完的眼淚又從臉上掛下來。不,就只是這樣,陽光下另一個一式一樣的故事。我已經無所謂了。

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

《快樂的死》Albert Camus

這些令人退避的景象,對他而言不存在,因為習慣早已將一切磨蝕殆盡。他這樣是漫步在一個影子般的公寓裡,完全不需耗費力氣。若換了別的房間,他勢必要重新習慣,也必須掙扎一番。他想要盡量減少自己在世上的面積,並沈睡到一切耗盡為止。

“你看起來累了。”他說。
梅爾索感到尷尬,只答:“對,我覺得無聊。”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走向窗邊,看著窗外又說:“我想要結婚、輕生,或訂閱《畫報》,總之就是個無可奈何的舉動吧。”

他回想起來,忽然發現瑪莎一直對他很好。她全然地接受他這個人,並讓他減少了很多孤獨。他對她太不公平了。他的想像力和虛榮賦予她過高的價值,他的驕傲卻未給予她重組的價值。他覺得這真是個殘酷的矛盾,對於我們所愛的人,我們總是有著雙重的誤會,先是對他們有利的誤會,而後是對他們不利的誤會。


2014年7月26日 星期六

《百年好合》蔣曉雲

花名在外的黃智成也曾經是個純情少年,不過他年輕時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拿到今日來看只是一節老梗;就是兒子自己找的娛樂界對象,得不到有經濟實權父母的同意;一雙戀人不顧家庭反對共築愛巢,智成使出拖字訣,想有了孫子父母就會軟化,結果二世祖還沒把自己拖成能當家的主,未婚得女的情人濃情已經轉淡,舞國名花更在上海撤守的最後關頭接受黃家的金條和船票帶著自己母親和女兒扶老攜幼不告而別。被拋棄的兒子回到父母身邊以後看破愛情,除了有時出去“搞七捻三”,大致專心家族生意。相熟的社交圈裡自有一套道德標準;咸認為二世祖跟一個舞女正經談戀愛、同居是敗家墮落,可是有錢公子四處“白相相”算是浪子回頭,風評漸佳,竟不乏媒人上門,後來更和父母看中意的名門處子陸氏結婚,生下二男一女,盡了他做富家子弟的人子之責。


沒錢的人以為富人不為錢發愁。不曉得“斂財”,現代叫做“理財”,其實也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壓力大的很。求學問喊停,不過落伍一點,除非失憶,識字的永遠不會退回到文盲。有財富在手不去管它試試?不注意隨時可能歸零破蛋,債留子孫。所以富人往往對錢財比沒有的人看得重;不但在外面怕生意上虧錢,回了家還怕比自己窮的親友告幫,對新交的朋友或者新結的親戚就更加防備,怕人結交是別有企圖。

2014年7月24日 星期四

《感官之旅 感知的詩學》A Natural History of the Senses - Diane Ackerman

嗅覺

人類殘害甚至屠殺動物,以取得四種動物腺體的分泌物:龍涎香(抹香鯨的油質液體,用來保護胃部,避免食用墨魚時碰到的尖銳脊椎,或是烏賊尖利的嘴)、海狸香(在加拿大和蘇聯海狸的腹袋中發現,用來標記領域)、麝貓香(由夜行肉食性衣索比亞貓身上生殖區所產生似蜜般的分泌物),和麝香(由一種東亞麝香鹿腸內產生的紅色、果凍狀分泌物)。...... 麝香使聞到它的女性體內荷爾蒙產生改變。至於為什麼花香會使我們激動,那是因為花有健全而有活力的性生活:花的香味向全世界宣告了它是能生育的、正期待著受青睞、渴望著受孕,它的性器官滲出了花蜜,其氣味提醒了我們生產力、精神、生命力、所有樂觀、期待,和怒放青春的痕跡。我們吸入它奔放的芳香,便忘卻了年齡,在欲望炙烈的世界中,又感到年輕而期待伴侶。

海倫凱勒的官能在嗅覺上表達了出來 - 也說明世世代代的吸引力:“男性呼出的氣息通常都較強烈、更有活力,比女性的氣息有更多種區別。在年輕男子的氣味中,有某種自然力,彷彿屬於火、風暴,和海洋。它隨著歡樂與欲望悸動,暗示了所有堅強、美好和歡愉的事物,使我感受到身體上的快樂。”

觸覺

所有的動物對於被觸摸、撫摸都有反應,而且沒有觸摸,生命本身根本無法演化 - 也就是說,沒有互相觸摸的化學反應,就無法塑造關係。缺乏觸摸和被觸摸,不論是甚麼年齡的人都會生病,而變得渴望觸摸。胎兒首先發展的知覺是觸覺,而新生兒在眼睛張開前,即自動有了觸覺,開始探索世界。我們出生不久之後,雖然還不能看或說,卻能憑直覺開始觸摸,嬰兒唇上的觸覺細胞使他們能夠吃奶,而他們的雙手也向外伸,探求溫暖。觸摸使我們知道自身和其它物體之不同,讓我們知道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 - 母親。著第一次的情感慰藉,觸摸和被母親觸摸,成為無私之愛根本的記憶,伴隨我們一生一世。

達爾文描述馬來人擦鼻親吻的風俗:“女人們蹲下身來,頭部上仰,而我的僕人則站著俯下頭來,雙方開始摩擦,歷時較我們熱烈握手的時間略長。在過程中,他們發出滿意的咕嚕聲。”

味覺

被大自然剝奪味覺天賦的人,擁有長長的臉孔、長鼻子和長眼睛,不論他們的高度如何,他們的比例總是拉長,他們的髮黒而無光澤,他們從不豐滿,正是他們發明了長褲 - 《味覺生理學》Anthelme Brillat-Savarin

以故的文化觀察者 Joseph Campbell 提到新幾內亞食人儀式“為農業社會制定了死亡、復活,和食人的神話。”這個民族走到一塊神聖的土地上,吟唱歌曲,並擊鼓達四、五天之久,以性的狂歡打破所有規範。在這個成年儀式中,年輕男孩首次嚐到性的滋味:

兩根直立的柱子支撐著大量的木頭成為棚子,一名年輕女性裝扮成神祇,被帶入這個屋頂廣大的棚子躺下,差不多六個男孩隨著鼓聲與歌聲一一與這名女孩初試雲雨,等最後一個男孩和她相互擁抱之際,眾人抽出支柱,木頭由上掉落,而這對男女乃遭壓死。這是男女的結合...... 一如初始...... 這也是生死的結合,兩者是同一回事。

然後眾人拖出這對男女,當晚將之烤熟並食用,這個儀式乃是重複殺戮神祇,並由死之救世主獲得食物的原始行為。

吃河豚雖有一種玩俄羅斯輪盤遊戲的性質,但也被視為是高度美學的經驗,使人不禁懷疑我們自稱的人性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總有一天會自地球上消失,喪失所有的知覺,陷入死亡,但我們耗費一生追求死亡,醞釀戰爭,觀賞教人作嘔的恐怖片,其中有瘋狂的人鞭撻、折磨受害者;我們也開快車、吸煙、自殺,加速死亡。我們對死亡深深著迷,但我們對死亡的反應卻也相當奇怪。在我們面對將房屋連根拔起的颱風,摧毀農作物的砂暴,吞噬整個城市的洪水、地震,噬蝕人骨髓,使人岥、瘋的恐怖疾病 - 不需召喚即在我們面前出現,如施捨般散布它們恐怖的不幸時,你會發現人類團結一致對抗大自然的力量,不追求自我毀滅,也不會增加他人的苦痛,而人類,有時甚至整個國家,卻自願成為死亡的從犯,這是多麼奇怪的事。

聽覺

語言紀錄了一種民族的時尚與情感,征服者威廉1066年入侵英格蘭時,強迫英國人使用法國習俗、法律,和語言,至今英美人民仍然沿用。對階級相當敏感的法國菁英份子,認為被征服的撒克遜人既笨拙又粗魯,而撒克遜語言就是在最禮貌的情況下,依然刺耳難聽,因為它既不是法文,又相當粗略。因此由法文衍生的英文字 perspiration 就顯得文雅,而原先撒克遜語的 sweat 則不然。撒克遜用來描述做愛的字是 fuck (源自古英文 fokken,打擊),但法國人則用 fornicate,這個字源自拉丁文 fornix,意指羅馬妓女租用的拱形屋頂地下室,這個字也成為妓院的飾辭,後來又演變為經常光顧妓院的動詞,最後才演繹為在妓院中所做的行為。 fornix 和 fornax “拱形的磚爐” 相關,源自拉丁文 formus,意即溫暖。因此 fornicate 意即造訪一間小而溫暖、拱形屋頂的地下室,這對法國人來說,顯然比“打擊”某人的意思好得多,後者既野蠻又殘忍,正是典型的撒克遜作風。

早期的羅馬式教堂,如於1083至97年建造的勃根地聖文提葉尼教堂,可以看到宏偉的建築風格,有高聳拱起的屋頂、平行的厚牆和長拱廊 - 非常理想的行進空間,同時也適合格里高里聖歌的迴響,聖歌充滿其中,一如黒濃的酒倒入厚重的容器。另一方面,在如巴黎聖母院那種歌德式的教堂,有角落、迴廊、塑像、樓梯、牆灶,和複雜的石像,格里高里聖歌就會支離破碎而不完整,但在聖艾提葉尼教堂,許多聲音都能昇起、混合,並以雄偉的歌聲充塞複雜的空間。

視覺

John Berger 在《The Sense of Sight》中寫道:在覺得水晶或罌粟花美麗時,我們較不孤單,這代表我們更深入存在,不再是單純的生存。自然學者常說他們永不會厭煩看同一塊雨林,或沿同一條道路穿過大草原。若你緊緊追問,他們就會告訴你,總有新的事物可看,總有不同所在。如柏格所說的:美永遠是特例,永遠是特別的,這也是它之所以使我們感動的原因。而我們也熱情地回應觀察生命的方式,我們稱這種有組織的方式為藝術。就某種程度而言,藝術就像把大自然放在紙鎮下,突然地,我們可以在閒暇時賞玩某個場地,或某種抽象的感情,它由不停的流動中獨立而出,可以旋轉,由不同的地點思索,變為固定,且如風景一般聖潔。柏格說:

藝術所有的語言都是為把瞬間轉變為永恆而發展呃。藝術假設美並非例外、並非特例,而是一種順序的基礎...... 藝術是大自然偶爾准許我們一瞥的有組織反應...... 藝術的超凡面總是祈禱的一種形式。

(藝術家許多風格來自視覺病)

Synesthesia

Stendhal 每天早上先讀兩、三頁法國民法,再開始寫《帕瑪修道院》(The Charterhouse of Parma),他說這樣做是為了“得到正確的語氣”。...... 大仲馬的非小說寫在玫瑰紅的紙上,小說寫在藍紙上,詩在黃紙上。如果不按順序來,他就什麼也做不成。為了治療失眠症,同時使他的習慣規律化,他甚至每天早上七點都會到凱旋門下吃一顆蘋果。Kipling 在寫作時,要用最黒的墨水,同時還幻想“有一名書僮為我磨印度墨”,彷彿沈重的黑色會使他的字如他的記憶般難以磨滅。

2014年7月22日 星期二

《大動物園》何曼莊

餓死老虎的動物園後來怎麼了呢?他們從政府方面得到折合新台幣約三千萬元的資助,用以“搶救剩下的老虎”。以一隻老虎每天吃五公斤肉、豬肉一公斤八十元計,三千萬能買到的肉足以讓十一隻老虎吃六千八百年,但那麼美好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因為一筆錢要走到動物園得經過好多地方,老虎在自然界的食物鏈站的是頂端,但是在錢字這條路上則是最下層。

2014年7月10日 星期四

《月亮與六便士》毛姆

我陪著一名自己被吩咐要幫忙“招待”的女子聊天,此時我深覺文明人在其短暫的人生中,莫名其妙地精於將生命浪費在各種單調乏味的行為上,這樣的宴會不禁讓人納悶女主人何苦勞心邀請賓客,而賓客為何費力赴約。

但我曉得她這樣的舉動並非出自善心。人們說苦難的折磨會讓人變得高風亮節,但這不是真的;有時幸福有此可能,但苦難大致上只會讓人變得心胸狹窄而滿懷恨意。

Blaise Pasca: Le Coeur a ses raisons que la raison ne connait point.

《情色渡假村》Michel Houellebecq

我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文化是慰藉我們不幸人生的必須品。人們或許可以想像一種不同層次的文化,關係慶祝或抒情表達,可能在幸福的狀態下發展;這一點我不敢確定,我覺得只是一個理論,對於我不會有什麼真正的重要性。


在生命裡,我感受過痛苦、抑鬱、焦慮,但從沒感受過無聊。對永恆、對同樣的事不斷單調重複,我完全沒有異議。我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無聊,不幸是固若磐石、狡猾又強悍的,至少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就不會引起心中任何擔憂。小時候,我可以花好幾個鐘頭在草地上數幸運草的葉瓣,找了好幾年,一株四瓣的幸運草都沒找到,我一點都不覺得失望或是苦澀;老實說,我也大可以數隨便什麼雜草的葉子,然而幸運草這三葉葉瓣,我覺得永恆般的相似,永恆般的美麗。我十二歲的那年,有一天爬到高山上一根大高壓電線柱上,往上爬的時候都沒往下看,到了頂端,站在上面,才發現要下去既困難又危險。四周山巒綿延,頂上一圈長年積雪,簡單多了的作法是待在原地,或是縱身往下跳。我在最後關頭才克制住往下跳的衝動,怕跌死;否則,我相信會永恆欣喜自己縱身而下的飛翔。

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食物的歷史》Felipe Fernandez-Armesto

肉片並非就這麼空口吃,而得蘸上 Berebere 醬,這種醬料熱辣得“叫人以為這肉已經燙熟了。此醬也可把一鍋燉菜變得“火辣到令人簡直耳朵都要流血了”。

食人習俗是個難題。在不少案例中,食人習俗源自某種儀式或迷信,人並不是基於美食目的而吃人,不過三不五時也有例外。十七世紀時,有位法國道明會修士發現,加勒比人對於敵人的滋味是好是壞有極其明確堅決的看法,可想而知,法國人最好吃,顯然是最上等的。連國籍都顧及到了,這一點並不很奇怪。令我欣慰的是,英國人的肉美味居次,荷蘭人的肉無滋無味、形同嚼蠟,西班牙人的肉太韌了,就算煮熟了也難以下嚥。
- Patrick Leigh Fermer < Gluttony >

即使是最熱中食人的部落,食人也不是輕易便可從事的活動:被拿來食用的受害者肉體部位往往經過精挑細選,有時僅取象徵性的一小塊,多半是心臟。對阿茲特克人來說,食用戰俘的肉可以占有死者的力量,此外,俘人者還會把死者的皮剝下披在身上,聽任死者的雙手在自己的腰際擺盪當做裝飾。

世上最古老的食譜據說就是醬汁的作法,那是西元前一千多年中國周朝的一個醃汁食譜:把生鯉片浸泡在蘿蔔、薑、韭、紫蘇、胡椒和兩耳草混合的醃料中。

《親愛的小孩》劉梓潔

親愛的小孩


愛。什麼是愛?愛與可以分開嗎?如果觀察一個男人對你只有性還是有愛?這些問題,就像女生如何快速達到高潮或如何讓你的他欲仙欲死一樣,柯夢波丹創刊以來每期都有大師循循善誘並提供測驗量表,如此老哏,每次我去剪髮還是都乖乖把它看完。而現在,我像個心理測驗出題機一樣問著 Mori ,H 每次開車時總把一隻手騰出來讓我抓著,那是愛嗎?我低頭看書時,L 會幫我把垂下來的劉海輕輕撥到耳後,那是愛嗎?

吧台另一側,一位假睫毛貼得好長好密的美麗熟女,露出妹妹別天真了的表情,媚然一笑,說:要知道你愛不愛一個男人,很簡單,就是看你願不願意吃他的精液。太猛了大姐,這麼說來我一個都沒愛過。

其實以上我都在裝可愛。愛不愛,我很清楚,是要看分離的那一刻。


最後一天,他送我到機場,把車停在臨時下客的車道上,幫我拿下行李。我知道他不擅長道別,擁抱與吻別都太沈重,便給了他一個露齒的笑容,說:Bye-bye,拖了箱子就轉身,他把兩隻手搭上我肩膀,湊近我,說:要快樂。我沒再轉頭去看他的車,進了大廳,通過磨人的安全檢查,上飛機。十四小時的飛行,空服員會過來餵食三回,我一餐都沒吃,沒看書沒看電影,雙手環抱住肩膀,昏睡再昏睡。快降落時,鄰座的東南亞小帥哥友善對我推出一片口香糖,我搖搖頭。我知道這趟美國行刮刮樂的最大意義就是,我什麼獎都沒中,我無法再拿去換下一張。好吧隱喻真的很煩。也就是說,我明白樂我無法再去跟姊妹淘們撒嬌說這些無疾而終的關係是很瞎很白爛或只是玩玩而已,而是,我面對了自己:我是一個不被珍惜與不被選擇的深深挫敗的婊子。

不愛何其殘酷。但你會對一部吃光你錢的吃角子老虎機哭天搶地,搖著它肩膀跪求他腳下哀嚎昨天不是還好好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嗎?不會嘛,對不對。說到底,都是自願的。你不該因為對方沒有給你等值或加倍的回報就覺得他對不起你。錢是你自己要投的。你只能你說:哦,對,我運氣不好,我衰小。

馬修與克萊兒

母:你沒事辭掉工作幹嘛,你現在有在賺什麼錢?
克: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母:是什麼事?有什麼事比賺錢更好?

失明

有次她正要去電影首映會,為了觀影品質不要被這搔癢難耐破壞,她先到戲院旁的屈臣氏買了止癢軟膏,進場前在廁所裡擦,想著,你正在和別的女人做愛我躲在這裡擦益可膚。


佛寺通知家裡說爸爸身體情況很差,不吃不睡,很不樂觀。爸爸這幾年是佛寺和醫院兩頭送,每次她接到通知到醫院時,媽媽都已經打理完畢,而且準備好在醫院住上幾天幾夜。好幾夜他們三人在病房裡各蜷一角,原來長大後再跟父母睡一起是這種時候。她好透徹。這次上山去看爸爸前,她去找了小叔叔。她問小叔叔記不記得十五年前的深夜,他到鎮外一個朋友家找爸爸。小叔叔那人是誰?我想請他來看看我爸。小叔說那人不是工廠的人,也不是本地人,是讀書人,氣質很好,你爸和他一起聊天,很快樂。小叔支吾一下說,書書,這麼久了你不要跟媽媽說,那個地址是一家賓館。她沒有吃驚,反而因為更貼近爸爸而高興。我想找他。小叔從鐵盒裡翻一疊名片,小叔跟爺爺最像,東西收得有條不紊,手裡有事做著小叔話閘就開,我一進去兩個人都只穿條內褲,我嚇死了,捲起袖子對那人大叫:你不要對我大哥怎麼樣!你不要對我大哥怎麼樣!可是沒有,你爸跟他一起聊天,很快樂。我跟你爸一起長大沒見過你爸那樣快樂。

日曆

林宜家忘了自己今天是為什麼走出來的。她前一天接了貼標籤的工作,拿回一千個信封,一千張列印出來的地址標籤,貼一張一塊錢,叫王海德貼,結果她下班回來,發現信封盒標籤都還躺在原來的地方,王海德打了一天的連線遊戲。

林宜家扁著嘴,沒有說一句話,坐下來,開始貼。王海德背對她,繼續打遊戲,也沒有說話。林宜家貼完一千張,半夜兩點,站起來,走下樓,王海德開口了,問她:你要去哪裡?

林宜家沒有回答。她騎上機車,過橋,騎到敦化南路上的大書店。她想到,自己天天在排版,卻沒進過幾次書店。她摸著新書平台上的書,熟悉的不得了,這本封面是銅西卡二五〇磅上霧P加局部光,那本是銅西卡二〇〇磅上亮P軟精裝。幾乎摸到每一本新書後,她走出書店,走上中間的人行道,往南走。

林宜家今天排了一張競選海報,上面只放了一張行道樹濃蔭夾道的照片,大級數的文宣文字寫著,某某某用一千五百棵台灣欒樹,感謝您一千五百個日子的支持。照片下方的圖說,小小的字標明,拍攝地點,敦化信義路口。

林宜家排過那麼多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張海報特別有感覺。大概她看到一千五百個日子,就偷偷在紙上算了一下,四年,她從提著旅行袋離開家,一起和王海德租房子,到現在,也正好是四年,一千五百個日子。所以她突然升起一股浪漫的念頭,要帶王海德,去看那一千五百棵樹。

走進樹影憧憧之中,林宜家蹲了下來,感到頭痛欲裂,她感覺有一架巨大的印刷機在她腦裡面隆隆隆地跑,她看見,小時候在印日曆的情景,一大落一大落的紙,一張一張被印刷機吸進去,經過油墨滾筒,啪啪啪啪跑出來,每一張紙,都是一模一樣的。印著一模一樣日期的紙,在她面前疊成一大落,而她睡在上面。

林宜家低頭,打開皮包,她想把那張總編輯的名片找出來。翻著翻著,林宜家哭了起來。


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村上收音機 2 》Haruki Murakami

在過去的人生中,我努力回想是否出席過什麼快樂的宴會?但很遺憾一次都想不起。相反的,卻能想到很多不快樂的宴會。尤其是和文壇有關的宴會大多很糟糕。甚至想到這樣不如在黑暗潮溼的洞穴裡和巨大的毒角仙空手搏鬥還比較好。


我所想到的理想宴會,是人數總共大約十到十五人左右,人人以安靜的聲音交談,誰也不交換名片,不談工作的事,房間對面弦樂四重奏正端莊地演奏著莫扎特,和人親密的暹羅貓舒服地在沙發上睡覺,美味的 Pinot Noir 黒皮諾葡萄酒瓶已經打開,從陽台可以眺望夜晚的海,上面掛著琥珀色的半月,微風陣陣飄來芬芳的氣息,穿著雪紡絲質衣衫的知性美麗中年女子,親切地詳細告訴我鴕鳥的飼養法 - 這樣的宴會。

“要在自己家飼養雌雄成對的鴕鳥啊,村上先生,至少需要有五百平米的土地。圍牆一定要有兩公尺高。鴕鳥是長壽的動物,有些還活過八十歲......”

聽著她的話時,心情會漸漸轉變,開始想,我家來養鴕鳥也不錯。

2014年6月9日 星期一

《壞人到底在想什麼?》Michel Fize

社會學家 Norbert Elias 曾經說過一個例子:十六世紀的時候,在巴黎有一種燒活貓的習俗。每年夏至聖約翰節之際,巴黎人就會聚集一起,一旁有樂團演奏輕快的曲調;搭建的刑架上掛著一口袋子或一隻籃子,裡面裝了一到兩打的活貓。袋子或籃子慢慢地點燃了,裡面的貓一隻隻掉到下面的火堆,發出被活活燒死的慘叫聲,看得大家心花怒放。對我們這些自認為愛護動物、誰敢這麼做一定扭送法辦的現代人來說,這簡直十不折不扣的野蠻行徑。不過,根據 Elias 的說法,聖約翰節火葬活貓在當時可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社會習俗。



某個動物的好或壞,其實未必與牠實際上的行為相符。譬如大家都認為骯髒的豬,其實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友善 - 自古以來,被豬吃掉的人要比被狼吃掉的多。


1939年二月二日,法國人民在幾乎是哀慟的情緒下,接獲了 Anatole Deibler 的死訊。他是共和國的資深劊子手,享年七十六歲。這個至少砍過四百顆人頭的老人,在當年的新聞媒體筆下,有著一種親和力十足的形象,於是我們才知道這位死刑執行者在日常生活中,原來是這麼平易近人:

他每天早上都會帶他的小狗去散步,下午則常去看賽馬,會讓隔壁的咖啡館把餐前酒送到家裡,如果他的胃允許他這麼做的話;他喜歡玩撲克牌...... 日子過的就像一個守時的公務員、一個好爸爸...... 培育稀有種玫瑰,醉心陶藝。

然而我們一開始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劊子手是壞人嗎?他的心地是壞的嗎?在上面提到的那篇關於 Deibler 的報導中,記者寫道:他的臉龐散發出一種溫柔而且憂鬱的氣息,他的心腸很軟,隨時樂於助人,總是扶弱濟貧;報導中甚至讚揚他對斷頭台的諸項改良,也提到了他私生活裡的不幸遭遇 - 一個兒子五歲就夭折(因為醫生開錯藥),一個女兒年紀很大了還嫁不出去。

2014年6月3日 星期二

《Why is the Penis Shaped Like That?》Jesse Bering

Baby-Mama Drama-less Sex

The Amoral beauty of Darwinian thinking is that it does not - or at least should not and cannot - prescribe any social behavior, sexual or otherwise, and being the "right" thing to do.  Right is irrelevant.  There is only what works and what doesn't work, within context, in biologically adaptive terms.

Being Suicidal

People are most likely to commit suicide when their direct reproductive prospects are discouraging and, simultaneously, their continued existence is perceived, whether correctly or incorrectly, as reducing inclusive fitness by interfering with their genetic kin's reproduction.

Step 1: Falling Short of Standards. (Getting worse off)
Step 2: Attributions to Self. (Mia Culpa)
Step 3: High Self-Awareness.
Step 4: Negative Affect.
Step 5: Cognitive Deconstruction. (Dramatic increase in concrete thought.)
Step 6: Disinhibition.

2014年5月30日 星期五

《Let's Explore Diabetes with Owls》David Sedaris

Attaboy

I don't know how these couples do it, spend hours each night tucking their kids in, reading them books about misguided kittens or seals who wear uniforms, and then rereading them if the child so orders.  In my house, our parents put us to bed with two simple words: "Shut up."  That was always the last thing we heard before our lights were turned off.  Our artwork did not hang on the refrigerator or anywhere near it, because our parents recognized it for what it was: crap.  They did not live in a child's house, we live in theirs.

Think Differenter

The iPhone 2 led to the 3, but I didn't get the 4 or 5 because I'm holding out for the 7, which, I've heard on good authority, can also be used as a Taser.  This will mean I'll have just one less thing to carry around.  And isn't that technology's job?  To lighten our burden?  To broaden our horizons?  To make it possible to talk to your attorney and listen to a Styx album and check the obituaries in the town where your parents continue to live and video tape a race riot and send a text message and stun someone into submission all at the same time?

Obama!!!!!

In the last month of the presidential campaign, I tuned in to conservative talk radio and listened as callers considered the unthinkable.  One after another, they all threatened the same thing: "If McCain doesn't win, I'm leaving the country."

"Oh, right," I'd say. "You're going to leave and go where?  Right-wing Europe?"  In the Netherlands now, I imagine it's legal to marry your own children.  Get them pregnant, and you can abort your unborn grandbabies in a free clinic that used to be a church.  The doctor might be a woman who became a man and then became a woman again, all on taxpayers' dollars, but as long as she saves the stem cells, she'll have the nation's blessing.

Rubbish

"I say that any company whose products are found on the ground automatically has to go out of business," he said.  This is how we talk nowadays, as if our pronouncements hold actual weight and can be implemented at our discretion, like we're kins or warlocks.

"That wouldn't affect you any," I told him.  Hugh doesn't drink soda or eat Big Macs.  "But what if it was something you needed, like paint?  I find buckets of it in the woods all the time."

"Fine," he said.  "Get rid of it.  I'll make my own."

If anyone could make his own paint, it would be Hugh.

"What about brushes?"

"Please," he said, and he shifted into a higher gear. "I could make those in my sleep."

Day In, Day Out

Then I discovered crystal meth and took two giant steps backward.  The following six diaries amount to one jittery run-on sentence, a fever dream as humorless as it is self-important.  I tried rereading it recently and came away wondering, Who is this exhausting drug addict?

I want to deny him, but that's the terrible power of a diary: it not only calls forth the person you used to be but rubs your nose in him, reminding you that not all change is evolutionary.  More often than not, you didn't learn from your mistakes.  You didn't get wiser but simply older, growing from the twenty-five-year-old who got stoned and accidentally peed on his friend Katherine's kitten to the thirty-five-year-old who got drunk and peed in the sandbox at his old elementary school.  "The sandbox!" my sister Amy said at the time. "Don't you realize that children have to pee in there?"

A Cold Case

If Hugh and I were denied extensions of our visas, we would have returned to Paris or New York, while they'd have gone back to , what?  Beheadings? Clit-oridectomies?  What they had at stake was life-and-death.  What we had at stake was Yorkshire pudding.

The nuisance of visas and having them renewed was something I left to Hugh, who's a whiz at that sort of thing.  There was nothing the authorities demanded that he couldn't locate: our original birth certificates, a hank of his grandmother's hair, the shoes I wore when i was twelve.  People think it's easy to leave home and resettle in another country, but in fact it's exhausting, and purposefully so.  The government's hope is to weed out the lazy, though all it really eliminates are those who can't afford an immigration lawyer.

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尋找漩渦貓的方法》Haruki Murakami

這樣說也許有點怎麼樣,不過 Thom Jones 一看就是個怪人。從遠遠看一眼,就知道:這個人不太正常。後來我問編輯,據說:他是一位傑出的作家,不過卻有點 nuts。果然沒錯。但一點也不難相處。年齡大約和我相同,經歷相當離奇跳躍。“在越南介入相當深,因此腦袋變得有點不正常,又到法國到處流浪,最後在廣告公司上班,工作到四十歲左右,他說自己本事很強,錢賺太多了覺得很無聊(我一直開 Jaguar 噢。開 Jaguar。),所以就到學校去當工友。然後當了五年工友,在那之間讀了很多書,覺得這樣的東西我也會寫啊。於是想暫時會到老本行廣告業去,結果他們說我把賺錢的廣告公司工作辭掉,去當個小學工友五年,這種人不正常,不讓我回去唷(*對方這種心情我也可以理解)。那麼,我想乾脆來當作家好了,於是寫了小說寄到《紐約客》去,稿子被採用了,於是當上作家。我一開始就投稿到《紐約客》,直接飛上去唷。”他說。



話雖如此,有一天那張唱片賣掉了,當我發現那張唱片從架上消失無蹤時,果然感到一陣失落。簡直就像長久以來愛慕的女子,忽然和某個地方的不怎麼樣的男人閃電結婚了似的。“啊,那時候還是應該乾脆買下來才好的。從今以後恐怕再也沒機會遇到了,” 真後悔。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金額。只不過是我自己個人的基本方針問題而已。

不過人生這東西也還不至於太糟糕。三年後,我在波士頓的一家中古唱片行又發現同一張唱片,居然才兩塊九毛九美元。唱片保存得雖然還不至於閃閃發亮“像新的一樣”,不過也很不錯。我買到時真的太高興了。雖然還不到手發抖的地步,不過還是忍不住笑咪咪的。一直忍耐著,沒有白等啊。

有人可能會說結果還不是因為小氣,不過並不是這樣。為了找出生活中個人的‘小確信’(雖然小,卻很確實的幸福),還是需要或多或少有類似自我節制的東西。例如忍耐著做完激烈運動之後,喝到冰冰的啤酒之類的時,會一個人閉上眼睛忍不住嘀咕道:嗯,對了,就是這個。那樣的興奮感慨,再怎麼說就是所謂“小確信”的真正妙味了。而且如果沒有這種“小確信”,我認為人生只不過像乾巴巴的沙漠而已。

2014年5月20日 星期二

《你以為你是誰》池莉

綠水長流

我除了微笑,無話可說,人家都是快快活活開玩笑,我既不能認真也不便拆台煞風景。人嘛,快樂的時候都不多,最好互相捧個場。

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

《村上朝日堂》Haruki Murakami

可是說到什麼事最快樂,我想沒有比住在東京的都心迎接新年更快樂的事了。我曾經住在千馱谷,那時候新年真的很有趣。首先在除夕夜走路到六本木的狸穴蕎麥麵店去吃蕎麥麵,再到新宿去喝酒,在歌舞伎盯逛街看電影,然後到原宿的東鄉神社去抽個籤,走進喫茶店去喝杯咖啡,到唱片行去看看通宵特賣,在攤子吃烤章魚,然後走回千馱谷,在鳩森神社喝神酒後回家,吃一點年菜的蛋捲之類的,一面吃熱蕎麥麵,一面聽 Daryl Hall & John Oates.  然後睡覺。除夕大年夜是這樣的流程。

元旦到了,一早起床走到赤坂去。這一帶的氣氛非常好。街上靜悄悄的,寬闊的道路空蕩蕩的。空氣清澈乾爽,皮膚可以感覺到刺刺的。從繪畫館前面穿過整排葉子已經落盡的銀杏行道樹,從青山道左轉,走下東京馬拉松大賽時瀨古超越戈梅斯的那個坡道到達赤坂。左手邊有豐川稻荷,於是經過那裡以下,再吃個烤章魚。然後到日枝神社。在日枝神社買了招財貓,在希爾頓飯店的 Tea Room 喝杯咖啡。像這樣,新年在街上散步時,深深感覺東京真是個好地方。天空沒有煙塵霧靄,車輛稀少,人群稀少,光是這樣就覺得心情好舒暢。好幸福。如果每天都是新年的話,我會很樂於住在東京,可惜並不可能,因此我現在住在千葉。

《千倉》
春:這樣看來千倉這地方也是個物產相當豐富的地方嘛。
水:是很豐富啊。因為畢竟是個有種花的地方。一般漁村有的直接就是山了,千倉的情況則有一點平原,也可以發展農業。
春:沒有西餐嗎?
水:沒有那種東西。連中華料理也沒有。
春:有沒有義大利麵或炬通心粉之類的......?
水:沒有沒有。你要是吃那個的話人家會跑來看呢。因為,我在千倉是第一個製作聖誕樹的人。小時候啊,到山上去砍樹,結果,我媽啊,還去向棉被店要了棉花,潔白的棉花。結果還上報紙呢。
春:那真不得了。

2014年5月12日 星期一

《父親的道歉信》向田邦子

孩子們的夜晚

我試圖探索記憶中的愛,眼前卻浮現童年硬被叫下床吃宴會剩菜的畫面和父親的身影。父親為了應酬喝酒,或許已經喝醉了,滿臉通紅、前搖後晃地回家。儘管母親和祖母在一旁皺著眉頭,他還是高高興興地為孩子們夾壽司、分配食物。

細長的海

當晚手臂便紅腫了一倍大,一如被鐵絲網烙下的痕跡,上面有著三圈傷痕。傷痕直到隔年的春天還明顯留在手臂上,許多人問我是不是被繩子綁的,為了解釋原因,我簡直是汗流浹背。聽說鰹魚烏帽子別名又叫做“葡萄牙軍艦”。

游魚眼中滿含淚

有時我到動物園只是為了觀察動物的眼睛。

獅子有著一雙好人的眼睛;老虎的眼睛則顯得冷酷、有心機。

熊的身體龐大,卻擁有一雙深陷的小眼睛,看起來很陰險;熊貓如果去除掉眼睛四周可愛的眼影,不過就是一隻普通的白熊。

駱駝看起來很狡猾;大象的眼睛-或許是我個人的想法,總覺得和印度首相甘地一樣,深謀遠慮,而且還是那種讓人不敢掉以輕心對待的老太婆的眼睛。

長頸鹿的眼睛是正值青春期的高瘦少女,帶點羞澀。只是嘴巴在動的牛,眼神顯得一切都看開了;馬則跟男人一樣,眼神哀傷。註定在賽馬場上不斷奔跑的馬匹和場外撕碎落選馬票的男人們,說不定有著同樣的眼神。

兔與龜

他們應該也聽過《桃太郎》、《壞貍貓》、《浦島太郎》等童話故事吧?但是面對著河面寬達好幾千公尺、舉頭不見對岸、顏色濁黃的亞馬遜河,實在無法聯想到一個桃子飄過來的情景吧。

昔日咖哩飯

年輕時我讀過一則外國船員的故事。那是海上航行還需要倚賴星座位置、羅盤針來辨認方位的時代,船員經常跟夥伴提起他的少年時代。

他說:在故鄉小鎮上的蔬果店和魚店之間有家小店,我經常撫摸著裡面陳列的外國地圖、布料、玻璃飾品等就能玩上一整天......。

結束漫長的旅行,多年沒有返家的船員回到了故鄉,也回去看了那家小店。可是在蔬果店和魚店之間並沒有什麼小店,只有一個僅能容納小孩子坐下的牆縫。

我想我的咖哩飯就是像那個牆縫吧。一如麵疙瘩、小鱈魚是要穿著綁腿褲、手持傳閱板、頭上繫著放空頭帶吃,才會有令人泫然欲泣的好滋味啊。

我們還是不要太刻意去求證回憶的真實性比較好。經過了幾十年,懷念和期待只會讓氣球越脹越大,我們又何必砰的一聲自己用手刺破氣球呢?



2014年5月8日 星期四

《村上收音機3》Haruki Murakami

啊傷腦筋,怎麼辦


不過那時候我深深感覺到的是,“啊,幸虧是一個人”。旁邊沒坐人真好。當然在陌生的土地,一個人遇到這種事確實相當膽怯,不過如果旁邊坐著太太或女朋友,一定沒那麼容易了事。如果是太太可能會嘀嘀咕咕抱怨個兩小時(兩小時能結束算是幸運的),如果是女朋友,就算口頭上說“真辛苦啊。”同情我,內心也可能開始想“真是笨蛋。到底在想什麼。跟這個人交往可能大錯特錯了”。光想像到這裡,就冷汗直流。

到現在每次想起那件事情時,就會想“啊,當時,幸虧是一個人”。然後安心地歎一口氣。雖然我想女人要活下去也有各種麻煩事,不過生為男人,也是相當嚴酷的。

你話不多嗎?

如果有人叫我閉嘴,我倒可以一直保持沈默,一點都不以為苦。一個人讀書、聽音樂、到外面跑步、跟貓玩,一星期立刻就過去。大學時候一個人住,所以也曾經半個月沒開口跟任何人說過話。......不過那個時期,自己盡量溫柔體貼“努力過”的感觸,現在還相當扎實地留在我心中。雖然當時似乎沒得到多好的效果,不過我卻感覺到那感觸的記憶正巧妙地支持著現在的我。這是一種類似社會訓練吧。人生中可能需要這種,努力嘗試去適用和平常所用的不同肌肉的時期。就算當時的努力並沒有得到結果。

我看起來很窮嗎?

以前,我到長野縣山中的溫泉旅館住時,也許外表看來很樸實吧(這是穩重的表現)。被帶到一間不虛榮的房間,只給我最起碼的服務。雖然如此,以我來說能適度的不理我,反而覺得輕鬆,我可以很悠哉地放鬆休息。端出來的餐點,內容也接近粗食,不過樸素而新鮮倒也相當美味。

然而到了第二天,忽然把我換到一間氣派的房間,端出截然不同的高級餐點來。我正懷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時,女主人出來說“啊,不知道是先生您,失敬了。”之類的話。於是我忽然緊張起來,肩膀也僵硬了,早早就退房離開。因為平常並沒有被稱為“先生”,所以那就累了。不過態度居然能那麼突然地,像手掌翻面般改變啊。

這種死法敬謝不敏

在西伯利亞的森林裡一到夏天,就會充滿無數兇猛的昆蟲。一八八七年在當地旅行的英國學者曾經這樣記載。

“黃色和黑色條文的巨大胡蜂般的昆蟲,在一瞬間便用針刺穿驢子的厚皮,吸牠的血。不知不覺間,那隻可憐的動物已經滿身血淋淋地倒下了。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總之身邊必須經常燒著煙霧瀰漫的除蟲煙。如果對生物有能稱為活地獄的時期的話,那就是西伯利亞南部的夏天。”

因為是極北方的短暫夏天,因此在那期間昆蟲們也拼命在儲存營養,設法繁殖。因此也就變得格外兇猛了。

在這樣的土地上,舊蘇聯征服設立了強制收容所,把無數囚犯送進來。如果囚犯採取反抗態度,就在夏天把他脫光衣服綁在樹上,讓昆蟲去螫。昆蟲聚集在赤裸的囚犯身上,短時間之內,就會把血吸光到死為止。但願不要遇到這種死法。光想像就噁心。只要幾個地方被蚊子叮到已經夠難受了,要是遇到這種情況...... 。

另一方面一到冬天,反抗的囚犯也會被綁在樹上,一個晚上就凍死了。讓蟲子螫固然討厭,凍死也傷腦筋。要我二選一的話也很為難。

據說成吉思汗佔領都市後,會讓逮捕來的幾百個貴族並排躺下,上面鋪上特製的巨大地板,在那上面舉行宴會,把他們壓死。

濕地板會滑

經常有人說“美麗的日語”或“正確的日語”,不過每個人心中美麗的東西,正確的東西各有不同,語言只不過是反映那感覺的工具而已不是嗎?當然語言必須受到重視,但語言的真正價值,與其說在語言本身,不如說在語言和使用者的關係中。

2014年5月4日 星期日

《香港情與愛》王安憶

逢佳不是那種一夜歡情的女人,她的歡情是要勻在許多日日夜夜裡用的,她的歡情是有穿衣吃飯這類日常瑣事的歡情,是類似家庭氣氛那樣溫厚瀰漫的,是有點粗糙的、沈渣泛起的。凱弟的歡情是有概括力的歡情,是抽象的歡情,是供琢磨的。而逢佳是肉貼肉的。

老魏這時候無比的清醒,他望著枕上的逢佳的臉,頭髮蓬亂,光影交錯,嘴唇異樣的鮮紅著,一張一合。是一種濃豔的醜陋,窮凶極惡的醜陋。有了這醜陋做底,香港夜晚的美便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實實在在的美了。這醜陋是石頭一樣堅硬的東西,是千年萬載的。

他們是邊緣上的一群人,他們必須手拉手,才不致滑落下去,然後前仆後繼地向中心接近。他們的一生是辛勞、沒有休憩、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一生,是沒有逃避的一生。他們的人生都是實打實的。他們的宗教是具有現實意義的,是要求回報的虔信,他們的神是有實際功能、分工明確的。他們早起一炷香,嘴裡就念念叨叨地分派了任務,或是福,或是祿,或是壽。

舊金山的太陽是明晃晃的那種,陽光是透徹而爽利的,不像香港的那樣黏纏,好像有許多情義,又有許多難言之隱似的。舊金山的陽光是大刀闊斧,明是明、暗是暗的那種;香港的卻是曖昧的、模稜兩可的。燈光也是兩種;從灣區橋開車進舊金山時,燈光是被地平線托舉著升起,是壯麗宏偉,與日月同輝、和天地共存的景象;香港是旖旎的、曲折周轉的、如夢如幻的。舊金山的燈光是宣言宏論式的;香港的燈光是竊竊私語式的。舊金山的燈光愛恨分明;香港的燈光恩怨纏繞。舊金山的燈光如雷霆萬鈞、驟雨疾風;香港的燈光是一點一點咬噬著你的心。

老魏走出公墓,又到了禮頓中心給逢佳買了個皮包。這回他沒有經過多少猶豫,帶了一種情之所致。香港的情義是用東西來表示的,香港的東西有多麼多,情義就有多麼多。

...... 憐憫也許不是太高尚的情感,但憐憫是最有用的情感。許多天長地久的關係,全是靠憐憫維繫的;許多刻骨銘心的關係,也是靠憐憫維繫的。憐憫可說是他們彼此的善待之意中的那個核。他們各有各的可憐之處,相互的憐憫便溫暖著彼此的心。

香港真是有善的,它的善不是言語上的,而是行動上的。不在原因上,而在結果上。它的善是實心的,皮和瓢都沒有的。它的善是世故的、有風塵味的,而不是閨秀式的。香港的善式俗到頭來反成雅、情到無處倒變真的。它是火鍋裡的丸子,可進口的;鍋裡的炭,可煮沸水的。


逢佳的爭取是要到最後一刻的,該做的她都要做到,才可問心無愧。她不明白,許多事情是在開始便有了結局,憑什麼爭取都無用的,不是她的努力不到家,而是事情本來如此。

老魏卻明白其實人生在世唯一可做的就是補償,就是在事情的開始與結局之間做一些修補工作,使之順利抵達目的,減少損失。

這是他們在年紀和經驗上的差異。逢佳是會受到打擊的,但她尚有機會從打擊中崛起;老魏不會受打擊,卻也沒有崛起的機會了。揣摩和試探還在進行,同時產生著難過和稱得上是愛的那點東西。

《伊豆的舞孃》川端康成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面呈現一片漆黑,而網代和熱海已是萬家燈火。我覺得身子很冷,肚子也餓的厲害。少年打開了他的竹製行李箱,我也好像忘了那是別人的東西,毫不客氣地吃了一些海苔壽司,接著鑽進他的斗篷中取暖。不論怎樣受到親切的對待,我都能非常自然地接受,並且有一股美麗而空虛的感覺湧上心頭。明天早上要把老嫗帶到上野火車站,送她前去水戶,也覺得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似乎所有事物都融化成一體了。

船艙的燈熄滅了。裝載於船上的海鮮腥味和海潮的味道陣陣地傳來,越來越濃。黑暗中那個學生的體溫溫暖著我,我淚流不止,我的腦子變成清澄的水,撲簌撲簌地往下掉,有一種事情過後什麼都未留下來的甜美快感。

2014年4月30日 星期三

《女兒的道歉信》向田邦子

加里加


看著父女倆僵持不下也不是辦法,母親居中調停提出了談和條件。
貓的名字必須由父親來取。

一旦貓偷吃金魚,我必須賠償父親損失並請家人吃生魚片;貓若偷吃小鳥,也必須賠償父親損失並請家人吃烤雞。

賠償父親損失我還能理解,請吃生魚片和烤雞就覺得有些低級了。偏偏父親就是喜歡這種低俗的品味,我如果不答應就壞了母親居中調停的美意,只好勉為其難地接受。

沒有寫字的明信片

我進女校的第一年,首度離開父母身邊,父親不到三天就會寄一封信來。第一次見到身為保險公司分公司經理的父親,慎重其事地在信封上用毛筆一筆一筆寫著“向田邦子”小姐收時,我十分驚訝。父親寫信給女兒,寫“某某小姐收”是很正常的事,只是四、五天還過著被直呼“喂!邦子!”,甚至拳打腳踢、大罵“混帳東西”的日子,突然改變這麼大,真叫人背脊發癢、渾身不自在。

留白的魅力

我喜歡他有點古怪的個性。聽他正義凜然的演說受到感動之餘,卻又覺得其中掺雜了百分之一的謊言,一種帶有曖昧的趣味...... 我甚至覺得人性本就該如此。

香港腳武士

從容易“製造”流氓的地點來思考,應該可分為港口和生絲產地兩種。開場台詞“赤城山只限今宵”的忠次老大出身上州,屬於織品產地;次郎長則是清水港。兩地各有職工和漁家,而一年裡總有好幾次鉅款流動的城市少不得會開設賭場。換句話說一個是山上的流氓,一個是海邊的流氓。


學校隔壁是一間西點麵包店,我很想吃那家店賣的咖哩麵包。母親說哪一天她睡晚了來不及做便當就讓我買來吃,讓我好生期待;偏偏母親從來都不會晚起,每天都做好便當讓我帶去上學。

當時我是個清瘦、眼睛很大的女孩,據說還曾經宣佈:長大以後要嫁給書店老闆。

而今眼睛大小沒有改變,身材卻中廣了起來,沒有家人,靠著寫電視劇本糊口度日。我宣佈未來志願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電視這個名詞。

橡皮擦

我聽見貓的叫聲,是我所養的貓。為什麼在這三更半夜叫得這麼大聲呢?夾雜在貓叫聲中,我還能聽見“嘶、嘶”的聲響。有人在噴髮膠,是誰呢?住在同一棟公寓裡的女公關,總是半夜一點過後才回家,一進門便立即拿吸塵器打掃,肯定是她沒錯。前幾天下大雨的夜裡,她和送她回家的男人起了爭執,我看見身穿白色和服的她呈大字型跟男人在濕答答的黑色地板上扭打。當時她用髮膠固定的頭髮倒是文風不動。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房間裡怎麼聽得到三層樓上的噴髮膠聲呢?

《身份》Milan Kundera

19
第二天,她到墓園去(她每個月至少到墓園一次),到她兒子的墳前一坐。她來這裡,都會和他說說話,這天,她覺得自己好像需要解釋,需要辯白,她對他說,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不要以為我不愛你,或是我沒有愛過你,就是因為我愛你,所以要是你還活著,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一個有孩子的人是不會不屑這個世界,因為是我們把孩子帶來這個世界。為了孩子的緣故,我們關心這個世界,思索它的未來,心甘情願的參與這個世界的噪音、騷動,嚴肅對待它已經無可救藥的荒唐愚昧。而你的死,使我失去了和你相處的快樂,可是,你的死卻同時也把自由還給了我。讓我在面對這個我不愛的世界時,有自己的自由。如果說,我會讓我自己不愛這個世界,是因為你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陰沈的思想不會給你任何不好的咒詛。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在你離開了我這麼多年以後,我了解到,你的死對我來說就像是一份禮物,我最後還是接受了這份禮物,這份可怕的禮物。

26
隔壁桌,有一對情侶一直很沈默,彼此不交談。在別人的面前還能這樣保持沈默,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這兩個人,眼睛要往哪裡看才好呢?要是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卻一句話都部說,那不是很滑稽。要盯著天花板看嗎?這又好像是在展示他們的啞然無言。要觀察隔壁桌的人嗎?搞不好他們會接觸到別人拿他們的沈默當笑話的目光,而這樣更糟糕。

他對她說;“你看,他們並不是討厭對方。他們也不是已經變得冷漠,不再相愛。你不能用兩個人講了多少話來衡量他們之間感情的深淺。這事情很單純,他們只是一時腦袋空空。而且,說不定他們只是因為沒話可說,就很自然的不說話。這和我姑姑一樣。每次我見到她,她就會說個沒完沒了,大氣也不喘一下。我試著去解析她這種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她把她所看到的、她所做的每件事都用話再講一遍。講她早上就起床了,講她早餐只喝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黒咖啡,講她丈夫然後就去散步,你想想看,他一回家就看電視,你想想看!他不斷的轉換電視頻道,然後電視看煩了,就去翻翻書。他就這樣 - 這是她的句子 - 把時間耗掉了......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這些簡單、平常的橘子,就像在述說一件奧祕。“他就這樣把時間耗掉了”是個很基本的橘子。他們的問題是時間,把時間耗掉,讓時間自己消失,他們不想費半點力氣,不想像精疲力竭的徒步健行者那樣,橫越時間的路程,所以,她會一直說話的原因就是,她像連珠炮一樣迸出來的話,會悄悄的使時間挪動,而一當她閉上嘴巴,時間就停滯不動,成了某種陰暗、巨大、沈重的東西,而這會讓我可憐的姑姑害怕,她一驚慌,又會很快的捉住一個人,去跟他說她女兒擔心她那個拉肚子的小孩......

...... 我剛滿十四歲那年,我祖父 - 不是做木工的那一個,是另外一個 - 即將不久於人世。在他在世的最後幾天,他的嘴巴發出一個完全不懂意思的聲音,那聲音甚至不像呻吟,因為他不會痛,也不像他發不出來某個字音,都不是,他並沒有喪失語言能力,很單純的,就是他沒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什麼要和人溝通,沒有任何具體的訊息,他甚至也沒有要跟誰說話,他對別人都已經不感興趣,他就是自己一個人伴隨著他所發出來的聲音,單獨的一個聲音,一個勁兒阿阿阿阿阿的,只有在他需要呼吸的時候聲音才會間斷。我看著他,像被催眠了一樣,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因為我那時候還小,我以為我懂這其中的意義:這樣的一種存在方式就會對應於這樣的一種時間;而且我認為這種對應就叫做無聊。我的祖父用這種聲音、這種不斷阿阿阿阿阿的聲音來表達他的無聊,因為要是沒有這些阿阿阿阿阿,時間會壓垮他,而我的祖父只能揮舞著這項武器、這種沒完沒了的阿阿阿阿阿,來和時間對抗。”

“你的意思是說,他快要死了,他覺得無聊乏味。”

“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談到了死亡,談到了無聊,他們喝著波爾多葡萄酒,他們笑,他們玩鬧,他們很快樂。

然後尚馬克又回到他的思緒裡:“我要說的是,無聊的數量 - 如果無聊可以數得出來的話 - 現在的無聊一定要比從前的無聊多得多。因為,從前人們的工作,至少對大部分行業來說,根本無法想像不把熱情灌注在他們的工作上:農夫愛他們的土地;就像我的祖父,他是個製造美麗桌子的魔術師;而鞋匠,他熟悉所有村人的腳;森林管理員;園丁;我想,甚至連軍人都帶著熱情殺人。對他們來說,沒有所謂生活的意義這樣的問題存在,很自然的,他們和他們自己,全人的在作坊裡工作、在田裡下田。每個職業都創造出它特有的精神面貌、它特有的生存方式。一個醫生所思考的和農夫思考的不同,一位軍人的舉止也和老師的舉止不同。今天,大家都變得很想像,同樣都有對工作冷漠的通病。這種冷漠變成了我們所迷戀的。這是我們在這個時代,唯一的集體迷戀。...... 當我認識你的時候,一切就改變了。這倒不是因為我的工作變得比較有意思。而是因為我把發生在我周圍的事,拿來當做我們談話的材料。...... 兩個相愛的人,單獨相處,脫離這個世界,這很美。可是他們源源不絕的談話內容要從哪裡來?不管這個世界多麼令人厭惡,情侶們還是需要它,才能夠交談。”

“他們可以不說話。”

“就像旁邊這一桌的這兩個人?”尚馬克笑著說:“哦,不,愛不可能在緘默中存活。”

27
“有一天我要去跟他說,來和我喝一杯咖啡吧,你是另一個我。只不過我在無意間躲過了像你那樣的命運。”

“別說這些傻話了,你從來沒有受過那種命運的威脅。”

“我永遠都記得我離開醫學院的那個時候,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所有的火車都開走了。”

“對,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怎麼可以拿你小小的挫折,來和一個男人等著過路行人在他手裡放一塊錢,這種人生真正的不幸相比呢?”

“那種挫折不只是放棄學業的挫折,那時候我所放棄的是雄心壯志。我當下就成了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而沒有了雄心壯志,我立刻就置身在世界的邊緣。而且更糟的事:我就想當個邊緣人,一點也不想去找其他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所以不管再怎麼樣貧窮,都無法動搖我的想法。可是如果你沒有了雄心壯志,如果你沒有一定要成功、成名的那股強烈的企圖心,你就會處在懸崖的邊緣。我在那裡待過,那真的是非常舒服。但是無論如何,我所處的地方畢竟還是懸崖邊緣。所以,我的說法一點也不誇張,我是屬於乞丐那一邊,而不是屬於這間豪華餐廳的老闆這一邊,雖然我在這間餐廳裡度過了愉快的用餐時光。”

她心裡想:我成了一個乞丐崇拜的性偶像。得到這樣的榮譽真是滑稽。然後她自己修正想法;為什麼乞丐的慾望就不能和生意人的慾望一樣受到同等的尊重?其實,正因為乞丐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們的慾望才格外具有一種極其珍貴的質地:自由而誠摯。

30
要是一個男人寫信給一個女人,是為了先預備一個處所,好讓他以後靠岸,等過一陣子他可以來引誘她。而要是這個女人秘密收藏著這些信,那表示她想以今天的隱匿來保護明天的冒險。而且,要是她保存這些信,就是表示她準備在未來的冒險中經歷這一場情愛。

32
所謂私人的秘密是什麼呢?在這種私人的秘密裡,隱藏著一個人最個人化、最具獨特性、最神秘不可解的東西嗎?是這些私人的秘密構成香黛兒這個他所愛的獨特個體嗎?不,不是。秘密是最具共通性、最平凡、最會一再重複,而且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身體和身體的需要、身體的疾病、身體的癖好,例如便秘,或是月經。我們之所以會很不好意思的隱藏這些私人的秘密,並不是因為它非常的個人化,而相反的,是因為它很悲哀的完全不個人。它怎麼能抱怨香黛而歸屬於她那個性別,抱怨香黛兒和其他的女人一樣,抱怨香黛兒穿胸罩,並且對胸罩有她們自己的一套胸罩心理學?就像他自己不也有一些永遠擺脫不了的男性愚蠢!

他們兩個人都是從上帝做點小零活的工作室裡得到生命的起源,在這間工作室裡,就馬馬虎虎的在他們的眼睛上加個眼皮開闔的動作,而且在他們的肚子裡造了一個會發臭的小工廠。他們兩個人同樣都是處在一個身體裡,可憐的靈魂在這個身體裡所佔的位置非常小。在這一點上,他們不是應該彼此寬宥嗎?他們不是應該就別理睬他們艙在抽屜深處的小小懦弱嗎?

34
隔壁房間的吵鬧聲變得更響、更吵雜,他再也提不起勁去叫那些孩子安靜。他看見他面前站著一個香黛兒,處身在聒噪混亂的一家子當中,懷裡還抱著一個被她叫做“小老鼠”的男人。這個畫面又連結到另一個畫面:香黛兒為了保全一個冒險的機會,不讓這個可能性破滅,就小心翼翼的保留著陌生的仰慕者的信。這個香黛兒和以前都不一樣了;這個香黛兒不是他所愛的那一個;這個香黛兒是一個假象。他心裡忽然充滿了一股奇怪的毀滅性的慾望,他很高興有那些孩子來製造這些嘈雜。他恨不得他們毀了這房間,恨不得他們毀了他所愛的這個小世界,這個小世界已經成了一個假象。

2014年4月19日 星期六

《艾曼紐》Emmanuelle Arson

美並不是在已完成的作品中恭候著你。美不是已有的成就。不是應先給老實的工匠的天堂、也不是虔誠勞動之後的寧靜黃昏。它是從未沉寂的創造性呼喚、是任何東西都難以滿足的提問、是不知疲倦的勇往直前。它是挑戰,也是努力。它有挑戰之迫不及待,也有努力之不可窮竭。就是我們自身向偶然的自殺性天賦挑戰之力量。它相當於我們命運裡的勇敢精神。... 色情主義是夢幻對大自然的勝利、是詩魂的高雅隱居地,因為它否定了“不可能”。美就是能夠做一切事情的人。

女人相互之間的肉體行為在生物學上是荒謬的,是不可能之事。但色情主義卻立即將次夢幻中的發明變做了現實。同性戀是對天性的一種挑戰:色情主義卻搞同性戀。五個人一起做愛是違反天性的:但色情主義卻想像出此等行為,指使這樣做,並且做到了。而此類勝利中的每一項都要美的。當然,為了充分發展,色情主義並部需要這類例外的格式:它只要求思想的青春與自由、要求對真實的熱愛、要求一點也不抄襲傳統與習俗的純淨。色情主義是對勇敢精神的熱愛。

嘲弄最醜惡的:愚蠢與怯懦- 那正是人們珍惜的兩條毒蛇。而這些人在霍布斯的呼喊中最能辨識自己 - 這呼喊雖然歷經三百年,卻一日比一日更真實:我平生唯一的情慾便是畏懼!畏懼同別人不一樣。畏懼思索。畏懼獲得幸福。所有這些畏懼都是反詩意的,卻已經成為人世的價值:正統主義、對禁令和規矩的盲從、對想像力的仇恨、拒絕新鮮事物、受瘧待的色情狂、惡意、妒忌、卑劣、虛偽、謊言、殘酷、恥辱。總之,是惡!色情主義真正的大敵,便是惡之魂。

色情主義並不是惡習

惡習的本意是指缺陷。色情主義正如人類其他作品一樣,不多不少也難以免除缺陷、錯誤和倒退。如果可以這樣講,那麼我們要指出:惡習乃是色情主義的代價、它的影子、它的沈渣。但有某種東西是不可存在的,那就是自卑的色情主義。色情行為的產生要求若干品質;首先是思想的嚴密和堅定;想像力;幽默感;勇氣;更不用說要有信念、有組織才感、有鑒賞力、有美學上的直覺和崇高感 - 若沒有這些,則所有的嘗試都將歸於失敗。這些品質必定會使色情主義成為某種自豪的、慷慨的和成功的事情。

色情主義首先要求一貫的精神。它的人物只能是有原則的人、創造道理的人:不應當是尋開心的浪蕩公子、也不應當是廟會上的食客,那種人專門在開懷暢飲之餘,向年輕的女僕宣佈自己占了多少便宜。

做愛並不等於色情主義

如果只有衝動的、習慣的、義務性的性快樂,那就不是色情主義;如果只是生物本能的反應、只有肉體而無美的目的、尋求感官而無精神的快樂、愛自己或別人或不愛美,那也絕非色情主義。換句話說,凡是屬於天性的東西,就不是色情主義。色情主義正如一切道德一樣,是人類為了反對天性、克服天性和超越天性而做的努力。你很清楚:人類之成為人類,是因為它把自己變成了非天性的動物;只有當它進一步與天性分離時,它才能更多地成為人類。色情主義是人類最有人性的才能,它不是愛情的反面、而是天性的反面。

古怪
不對等
數量多

色情主義不講姿勢。它是從情態中產生的。唯一重要的姿勢,是你的大腦如何運轉。跟你自己的腦袋做愛吧!讓它裝滿各種男性器官、以及享樂的感受,勝過整個世界的男人能給予你的!願你的每一次摟抱都包含和預示著所有其他的摟抱:在性交之中,應存在過去和未來的其他性交,別人對你、或你同別人幹的,這才能賦之以色情價值。同樣,當一個男人佔有你時,希望不要是他給這時刻予恩賜,而是在一旁牽著你的手、或為你讀一段荷馬作品的男人。

《三十歲的女人》巴爾扎克

他五短身材,頗有福相,雖說為人謹慎,但終究難免幹蠢事。他踩住了別人的隱痛,卻反問人家為什麼喊疼叫苦。這位公證人就是如此可愛的角色。如果他們湊巧知道自己幹了害人的蠢事,就會說:天哪!我可一點都不曉得啊!

2014年4月9日 星期三

《The Braindead Megaphone》George Saunders

The New Mecca


Part of me wants to offer to help.  But that would be, of course, ridiculous, melodramatic.  He washes these stairs every day.  It's not my job to hand-wash stairs.  It's his job to hand-wash stairs.  My job is to observe him hand-washing the stairs, then go inside the air-conditioned lobby and order a cold beer and take notes about his stair-washing so I can go home and write about it, making more for writing about it than he'll make in many, many years of doing it. 

And of course, somewhere in India is a guy who'd kill to do some stair-washing in Dubai.  He hasn't worked in three years, any chance of marriage is rapidly fading.  Does this stair washer have any inclination to return to India, surrender his job to this other guy, give up his hard-won lifestyle to help this fellow human being?  Who knows?  If he's like me, he probably does.  But in the end, his answer, like mine, is:  That would be ridiculous, melodramatic.  It's not m job to give up my job, which I worked so hard these many years to get.  

Am I not me?  Is he not him?

*

In all things, we are the victims of The Misconception From Afar.  There is the idea of a city, and the city itself, too great to be held in the mind.  And it is in this gap (between the conceptual and the real) that aggression begins.  No place works any different than any other place, really, beyond mere details.  The universal human laws - need, love for the beloved, fear, hunger, periodic exaltation, the kindness that rises up naturally in the absence of hunger/fear/pain - are constant, predictable, reliable, universal, and are merely ornamented with the details of local culture.  What a powerful thing to know: that one's own desires are mappable onto strangers; that what one finds in oneself will most certainly be found in The Other - perhaps muted, exaggerated, or distorted, yes, but there nonetheless, and thus a source of comfort.  

Just before I doze off, I counsel myself grandiosely: Fuck concepts.  Don't be afraid to be confused.  Try to remain permanently confused.  Anything is possible.  Stay open, forever, so open it hurts, and then open up some more, until the day you die, world without end, amen.

Mr. Vonnegut in Sumatra

 It is what it is: massacre and screaming and confusion and blood and death.  It is the manmoth and confusion and blood and death.  It is the mammoth projection outward of the confused inner life of a handful of men.  When someone says war is inevitable, or unavoidable, or unfortunate but necessary.  And yet it was massacre and screaming and confusion and blood and death.  It was the mammoth projection outward of the confused inner life of men.  In war, the sad tidy constructs we make to help us believe life is orderly and controllable are roughly thrown aside like the delusions they are.  In war, love is outed as an insane, insupportable emotion, a kind of luxury emotion, because everywhere you look, someone beloved to someone is being slaughtered, by someone beloved to someone is being slaughtered, or will be, or could be.  

There's something sacred about reading a book like Slaughterhouse Five, even if nothing changes but what's going on inside our minds.  We leave such a book restored, if only briefly, to a proper relation with the truth, reminded of what is what, temporarily undeluded, our better nature set back on its feet. 

The United States of Huck

Twain would like this, I think, this continuing struggle to understand his book.  We have not had a writer as devoted to seeking out truth and outing lies.  Huck Finn is a great book because it tells the truth about the human condition in a way that delights us.  It is a great work of our national literature because, more than any book before or since, it locates itself squarely on our National Dilemma, which is:  How can anyone be truly free in a country as violent and stupid as ours?  The book still lives, because the question does.  

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瘋癲老人日記》谷崎潤一郎

奇怪的是,即使是疼痛時也有性慾。或許可以說疼痛時更有感覺,或者說,我反而會覺得讓我吃苦頭的異性充滿魅力,不禁被她深深吸引。

這或許是一種被虐待狂的傾向吧。年輕時自己不覺得,到了老年,卻逐漸產生這種傾向了。

如果這裡有兩個同樣美貌、同樣合我胃口的異性A和B:A親切、誠實,體貼。B冷漠、擅長說謊騙人。這樣的兩個女人,究竟哪一個比較有吸引力呢?首先我要說,最近我覺得B比A更有吸引力。當然,容貌上B絕對不可以比A差。說到美貌,我也有我的審美觀:容貌與身體各部位必須合乎我的喜好。我討厭鼻子太高的,最重要的是雙腿白皙、氣質高貴。其它條件要是彼此相當,我會覺得壞女人更有吸引力。有些女人,有時候臉上會出現虐待狂般的神色,這樣的女人我最喜歡。看到擁有這種臉孔的女性,我會想:不只是臉,她從本質上應該就是個虐待狂。...... 這些女性事實上或許都是善良的女人,但如果她們是真正的壞人,就算沒辦法跟她們同居,我也希望至少能住在她們附近,這麼一來就可以時常接近她們,那樣的話,不知該有多麼幸福啊!........



十二日。即使是壞女人,她的壞也不能讓人一眼看穿。越壞,就越是得聰明伶俐。此外,壞也得有限度。偷東西、殺人,這些會讓人傷腦筋,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我就算知道某個女人會趁人睡覺時偷東西,卻反而會因此對她感興趣。即使知道她會趁人睡覺時洗劫財物,我覺得我還是會抗拒不了她的誘惑,跟她發生關係。

大學時代我有一位同學名叫山田濕,是一名法學士,在大阪市公所服務,現在早就過世了。這個男子的父親是個老律師,曾經為明治初年的高橋阿傳辯護。聽說常跟兒子山田濕談起阿傳的美。阿濕的父親不時地對兒子提起:“阿傳的美,該說是妖豔好呢?或者該說是淫蕩呢?我從未見過這麼妖豔的女人,或者該說‘妖婦’才足以形容那女人,我甚至願意被那種女人親手殺害。”並在這樣的無限感慨中過日子。而我,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所以現在如果這裡有像阿傳那樣的女人,死於那樣的女人之手,我反而會覺得幸福。至少比起忍受手腳上令人痛不欲生的疼痛,我寧願被她殘酷地殺死。

我愛颯子,就是因為從她身上,多少可以感覺到那樣的幻影吧!她有點壞心眼,會諷刺人還會撒點小謊,跟婆婆和小姑們處得不好,對子女的愛也不深厚。剛結婚時並沒那麼嚴重,是在這三、四年間,才變成這種樣子。這其中,有幾分是我調教出來的吧!她本來的個性並不壞,即使到了現在,本性也依然善良,但不知何時養成這種故意使壞的興趣,更似乎以此自滿,可能她已經看出,我這個老頭很喜歡她來這套吧!不知為何,比起親生女兒,我更疼愛她,我也不希望她跟她們融洽相處。她對她們越是使壞,我越覺得她有魅力。我是最近才有這種心理的,而且越來越極端。忍受生病之苦,還有無法享受正常的性的快樂,這些都扭曲了人的本性吧!說到這,我想起前些日子,家裡爆發的一場摩擦。

經助已經七歲,小學一年級了,他們之後就沒有再生小孩。老太婆似乎認為颯子再刻意避孕。我自己心中也這麼認為,可是在老太婆面前,我則加以否定。老太婆似乎忍不住了,又跑去跟淨吉再三抱怨。

“沒有這樣的事呀!”淨吉笑著打迷糊仗,不想正面回答。
“一定是這樣沒錯,我很清楚。”
“哈哈哈!既然這樣,您自己去問颯子看看啊!”
“竟然還笑,這是很嚴肅的話題呀!你太溺愛颯子,才會完全被她看扁了!”

最後弄得淨吉要颯子來跟老太婆說明。屋內不時傳出颯子高亢的聲音,吵了大約一小時左右,最後弄得老太婆跑來叫我過去。但是我沒去,所以不知道詳細情形。事後聽說老太婆說得太過份了,颯子受不了,於是進行反擊:“聽說原子塵正在降落,生那麼多孩子又有什麼用呢?”

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修正》Jonathan Franzen

“妳又想重新裝潢?”

“用的是我自己的錢,”依妮德說:“想怎麼花是我的事。”
“那我賺的錢呢?我做過的事呢?”
以往,這套論點擲地有聲(可說是暴政合法的憲法依據),現在卻不管用了。“那張地毯鋪了快十年,而且咖啡漬怎麼洗也洗不掉。”依妮德回答。
艾爾佛瑞指向他的藍椅子。壁紙工人用塑膠罩布覆蓋椅子,讓它看起來很像某個以平臺卡車載運到發電廠的東西。他氣得發抖,無法置信。他要以這張椅子來擊垮她的論點,以這張椅子來阻絕她的計劃,不敢相信她竟然把這張椅子忘掉。這張坐了六年仍近乎嶄新的椅子,象徵著他七十載幾乎毫無自由的人生。他齜牙笑了,因這個極其完美的邏輯而容光煥發。
“椅子怎麼辦?”他說:“椅子怎麼辦?”
依妮德看著椅子,神情裡除了痛苦外沒有其它。“我從來沒喜歡過那張椅子。”
這或許是她所能對艾爾佛瑞說的話當中,最殘酷的一句。這張椅子是他展望未來的唯一具體象徵。依妮德這句話令他的內心滿是沈痛 - 他多麼同情椅子,感到人椅同心,對它從捍衛自己轉而傷害自己既慟又驚 - 於是它扯掉塑膠罩,倒進它的懷抱,沈沈睡去。
(人類體認魔法之境的一種方式,就是像這樣沈眠。)

等候過程中,齊普防禦似地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同時抬高一隻手去拉耳垂上的鍛鐵鉚釘。他擔心再拉的話會連釘帶耳垂整個扯下來 - 但耳神經再痛,也比不上此刻要穩住自己腳跟的苦。他站在金屬探測器旁,看著一位頭髮染成天藍色的女孩超前他父母。藍髮女孩是讀大學的年紀,嘴唇與眉毛都打了洞,是個非常令人垂涎的陌生人。他突然想,假如能和這女孩做愛一秒,他就能鼓足自信去面對父母;要是他在父母停留紐約期間,能和這女孩持續每分鐘做一次愛,他就能夠撐過父母來訪的這件事。齊普的身材高挺,一副健身房鍛煉出來的體格,眼角有魚尾紋,奶油黃的頭髮稀疏。如果藍髮女孩注意到他,可能會嫌他這年紀穿一身皮衣有點超齡。女孩匆匆走過時,他更用力拉扯鉚釘,以抵銷今生再也見不到她的心痛,並將心思轉向他的父親。

言歸婚禮的場面,在內心深處,她的想法跟丹妮絲很接近,近到她不願承認的地步 - 依妮德認為粉藍色德燕尾服遜斃了,最不適合用來做伴娘禮服的布料就是廣東縐紗。然而,在形容這類風格婚禮時,儘管誠實心迫使她收起“高雅”這個形容詞,但她心中另有一個更高興、更響亮的聲音喊著:她最愛這種婚禮。因為通俗品味等於是向在場來賓暴政,格調不是今日結合的兩家最看重的事。依妮德篤信事事相配的道理,參加婚禮時最樂見伴娘壓抑私慾,穿著能搭配胸花、酒巾、蛋糕上的糖霜、賓客禮物的緞帶的禮服。

如果你在晚餐桌邊坐得夠久,無論是被罰還是拒絕吃菜,或只是枯坐著,只要坐了久沒辦法站起來;某一部分的你會一輩子坐在那裡。
光陰赤裸裸地流逝時,如果你持續接觸它,或接觸得太直接,就會像直視太陽一樣可能在神經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一如對任何內在事物瞭解得太深入,獲得的必然是有害的知識,是永遠洗滌不到的知識。
(被住得過久得房子是多麼疲憊,多麼憔悴。)

2014年2月20日 星期四

《藍色的靈魂》Sagan

其實,時間是我所尊敬的唯一偶像、唯一的神,很明顯只有和時間有關的事才能令我深切地高興或痛苦。我知道這棵楊樹會活得比我久,但這堆乾草卻會早我一步枯萎;我知道家裡有人在等我,也知道我大可以輕鬆地在這棵樹下待一小時。我知道無論我如何匆忙都和無論我如何緩慢一樣愚蠢,而且永遠不變。我什麼都知道,同時也知道明白這個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幸運的一刻罷了。依我看,這些是唯一真實的時刻。我嘴裡說“真實”,心裡想的卻是“有教育意義”,這也很蠢。我懂的永遠都不夠。永遠不夠讓我百分百快樂,永遠不夠讓我擁有一種能確實滋養我的抽象熱情,無論什麼都永遠不夠。但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些幸福的、與生命緊緊相依的時刻,最終會變成某種撫慰人心的遮蔽物或拼布,覆蓋在赤裸裸、骨瘦如柴、因孤獨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上。


既然已經知道他的重量、他的氣味、他的氣息,她很快就會和他上床。伊蓮娜和文明女性(所謂的文明女性)從來扯不上關係。對她而言,男人都是笨手笨腳、吸引人的、不可靠的、愣頭愣腦的或是令人心生憐憫。她才不管什麼婦女解放運動。工作機會平等、薪水平等,贊成。當然了,反正她也不工作,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好無聊。而且男人睡得很熟,睡得像狗或像刺蝟一樣,有點捲縮起來,或是像雄壯、勇敢、鼾聲震天得獅子,而且如果你還愛他們,總會容許一些漫不經心地宣示主權的動作,讓他們把手肘放在你的肚子上讓你無法入睡。而我們這群可憐的女人,就在夜裡睜著眼睛,動也不動地忍受著這個如此親近又如此專橫的重量。哦,對了,你的腿被那條腿壓了幾個小時,都已經發麻,這點嘛,婦女解放運動萬歲!只偶爾幾次,會有一隻迷失的手,一隻如 Aragon 所說的赤裸的手,朝我們伸來,帶著稚氣或溫柔,牢牢抓住我們的手。愛情遊戲都是千篇一律,不管是幼稚的、簡單的、情慾的、溫柔的、暴瘧的、色情的或喁喁私語的。只是必須要了解,最重要的就是要互相了解:無論在床上、在大白天裡、激情狂熱或絲毫沒有、在陰暗處、在陽光下、在絕望中或在用餐時。否則就完蛋了。這一切。還有我們僅存的那麼一點點能去體驗的,生氣蓬勃的,也就是說還能討人喜歡的那一點點;還有在日常生活演變而成的這片愚蠢巨大的聒噪聲中,我們僅存能去思考(去假裝)的那麼一點點(這聒噪聲無可避免、無可批判,對所有出身嬌貴的人也確實難以接受);這一點點,首先就應該想到與人分享。有時候我甚至期望,沒錯,我期望那鐵灰色的飛機到來,期望聽到那令人意外又有點太吵的轟隆聲,期望看到一張張驚愕的臉仰望向噪音,和那幾乎看不見的黑色包裹從飛機上掉落。我到最後還期望爆炸,將天空、我們的眼睛、我們的耳膜撕裂,甚至期望那可怕的燒灼、和對我們這個科技進步的時代而言顯得怪誕荒謬的原始吶喊,這聲吶喊必然是:媽媽!如果這種可怕的事發生了,唯一會令我害怕的就是獨自待在空屋裡。死亡,可以,但是當大地跳動或從此崩壞的瀕死之際,要能把臉貼在某人的肩窩裡。這樣似乎能讓我有一種驕傲、瘋狂、詩意的感覺...... 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能夠知道我有一根脊梁骨、有一種無畏,還有一種對他人或愛情或隨便什麼的熱情,神也拿我莫可奈何...... 

他愛錯了方法。她小時候有過很多馬,卻從未想去拍拍馬的頭或是給馬吃糖,她只想到小心照顧牠們的嘴,協助牠們調整步伐。牠認為這是感謝牠們的俊美、活力與冷漠的最佳方式。


2014年2月1日 星期六

《卡繆札記》第一卷

八月的雷雨天。熱風和烏雲。但東方卻透出一抹晴藍,輕盈而剔透。教人無法直視。這樣的藍,對眼睛和靈魂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因為美會令人受不了。美讓人萬念俱灰,因為我們是多想要讓這種剎那的永恆一直持續下去。

旅行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恐懼。就是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因為和自己的家鄉、語言距離得這麼遙遠(法文報紙成了無價之寶,還有那些泡在咖啡館裡的夜晚,和人的接觸即使只限於手肘的碰撞也好),我們會被一種模糊的恐懼攫住,會本能性地渴望能夠再度受到積習的庇護。這就是旅行最明顯的收獲。處於這樣的時刻中,我們就像在發熱,卻又似海綿一般。最細微的碰撞,都能讓我們的存在根本產生動搖。連一道光瀑的洩下,都可以從中看到永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說旅行是一種樂趣。旅行並不能帶來任何樂趣。我在旅行中看到的不如說是一種苦修。一個人之所以會踏上旅途,是為了自我養成,如果所謂的養成即時去鍛煉我們那最內在的、對永恆的感受。樂趣會讓我們迷失自我,就像帕斯卡認為消遣唯有令人和上帝更加疏遠。旅行,好比一門最龐大也是最沈重的學問,讓我們得以踏上歸途。

對話。
“那您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我數數兒,先生。”
“什麼?”
“我數數兒。我說:一、大海,二、天空(啊!多美!),三、女人,四、花(啊,我好開心啊!)。”
“聽起來好蠢。”
“我的天,您對您的早報有意見,那我也可以對這個世界有看法。您如果和巴黎之聲是同一陣營,那我就是和這個世界的想法一致。當這個世界充滿光亮,太陽直射,我就會想要做愛、想要擁抱,像在一些體內、一些光線裡面淌流,在肉慾和日光裡泡澡。如果這個世界變成灰色的,我就會變得很溫柔、很憂鬱。我覺得自己變好了,有能力去愛,甚至結婚,但不管是哪一種狀況,其實都無所謂。”
他走以後:
(一)這是個傻瓜。
(二)是個自以為是的傢伙。
(三)是個挑戰世俗價值者。
“哦不,”那小學女老師說:“這是個被寵壞的小孩;少來了,一看便知。一個好人家出身的小孩,不曉得什麼是人生。”
(因為這是越辨越明的道理:要覺得人生可以美好又簡單,就得未曾經歷過它。)

“他冒著毛毛細雨,在泥濘的街上一直往前走。他能夠看的不遠,幾步之外的前方而已。但他仍獨自走在這個如此偏遠的小鎮上。遠離一切也遠離他自己。不,這再也不可能了。在一條狗和所有人的面前哭出來。他想要快樂。他有權利快樂。他不該被如此對待。”

會讓我想逃的,無疑的不是怕讓自己定下來,而是怕自己會定在一種毫無美感的東西裡面。

十二月
令他感動的,是她抓住他衣服的那種方式,她抓著他的手臂跟著他走,那種全然的信賴讓身為男人的他頗為動容。而且,她也不說話,因此可以更專心在她的一舉一動上,這讓她看起來更像一隻貓,再加上她那已經夠肅穆的吻......
夜裡,他的指尖輕觸她冰冷而突出的顴骨、微溫的唇,把指頭伸進去。當下這在他內心就像一個無私並熱血的吶喊。面對著這個要被星星擠爆的夜,這個城市,好像一片倒過來的天,漲滿了人工光線,一陣長長的暖風從港口那邊吹過來,拂在他臉上,他突然很渴望那股微溫的泉,無法抑遏地想在這兩片活生生的唇上面,找出這個不仁的、沈睡的、就像她嘴裡含著的一股沈默般的天地還有什麼意義。他身子往前傾,覺得自己的嘴唇碰到的好像一隻小鳥。瑪莎在呻吟。他輕輕咬著她的唇,然後,一連好幾分鐘,嘴對著嘴,吸吮著這令他心神蕩漾的溫熱,彷彿整個世界都擁進懷裡了。至於她,像個溺水的人似地抱著他,在這個被人推下去的黑洞裡載沈載浮,那兩片唇被推開後又會立刻黏上來,她於是再度墜入一片又冷又黒、宛如一群天使般讓她渾身著火的水中。

無聊的事情總是一開始就會讓人覺得無聊。然後,就是死了。“我永遠沒法過這樣的日子”;但這種日子就是要過過才能接受。

因不完全一樣而痛苦,因完全一樣而感到不幸。

論四十工時
我們家裡是:工作十小時。睡覺。星期天 - 星期一 - 沒事幹;人就唉聲嘆氣。人最大的悲哀,是他竟然會去哀求,去盼望那個羞辱他的東西(競爭)。

波特萊爾:“我們在人權宣言裡面忘了兩種人權:自我矛盾和一走了之的權利。”
同上。有些誘惑強烈到只能視之為德行了。

我很願意為她死,P說。但就是她別來要求我活下去。

瘟疫。“我渴望一件公平的事情,” - “瘟疫這不就來了。”

見 Plutarque 描述的 Alcibiade:“在斯巴達,他是一個運動健將,飲食節制,生活簡樸;在 Ionie,挑剔且遊手好閒;在 Thrace,嗜飲;在 Thessalie,一天到晚騎馬;住在 Tissapherne 家時,比任何波斯的有錢人都要浪費、鋪張。”

有天,聽到有民眾給他鼓掌:“我是不是說了什麼蠢話?” Phocion 說。